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艺术家的命运 作者:赫尔曼·黑塞 内容简介 1946 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德国大文豪黑塞,作品中所充满的抒情诗意美,早已是举世所称誉。在本书中,黑塞借着善感画家约翰费拉谷思的故事,道出了他自己婚姻生活的内幕。在文明极度发达的欧美现代家庭制度中,黑塞描写一位苦闷的艺术家如何专心致力于艺术天地的创造中,来挽救家庭崩溃的命运。孤独的抒情诗人黑塞用写实主义的手法,刻画悲剧画家内心的挣扎与苦闷,是诗人继《生命之歌》后另一部成名的杰作。 第一章 破碎的家 一年前,约翰·费拉谷思买下洛斯哈尔台搬进去住的时候,这幢古老的贵族邸宅一片荒芜。庭园里的小径杂草丛生,长椅上布满青苔,台阶破损,荒废得几乎寸步难行。当时,这片约有一千坪的土地上,建筑物只有这幢附有马厩的有些破败的华丽邸宅,以及一座寺院样式的休闲小屋。小屋的门扉已经毁损,歪歪斜斜。裱上蓝缎的墙壁也已发霉,长满了青苔。 新主人买下这一片土地后,立刻把摇摇欲坠的寺院样式的小屋拆掉,只留下原有的10级石阶。走下石阶就是湖。费拉谷思在小屋的原址上建了一间画室。他在这里画了7年画,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饮食起居原本都在邸宅那边,但是后来家庭纠纷愈演愈烈,大儿子离家住到学校去,他把邸宅交给妻子和女仆,按照自己需要在画室加盖了两个房间,从此就在那里过着单身汉般的生活。这对这么壮丽的邸宅实在太可惜了。二楼只有费拉谷思夫人和7岁的比埃雷住。当然也有客人来拜访费拉谷思夫人,不过不多,所以那么多的房间一整年都是空的。 小比埃雷很受父母的宠爱,他让邸宅和画室有了联系。他不仅是父母之间唯一的沟通桥梁,也是洛斯哈尔台唯一的工人和所有人。费拉谷思先生拥有画室、森林里的湖畔一带以及从前的猎苑。夫人则支配了对面的邸宅,草坪、菩提树园和栗树园也属于她。除了到邸宅用餐之外,画家很少去拜访别人的领域,就是去了,也是有如做客一般。小比埃雷是唯一不知道有这种分裂生活和领域分割的人。无论是老邸宅或新家,他都自由自在地进出。画室和父亲的图书室,以及对面的走廊、绘画房和母亲的房间,对他来说都是他的家。栗树园里的草莓,菩提树园里的花草,森林里湖中的鱼,更衣用的小屋和小艇,全都是属于他的。他在母亲的女仆那里,以及在父亲的男仆罗伯特那里,都一样受到主人般的待遇,备受呵护。在母亲的客人眼中,他是女主人的儿子。而在那些偶尔到父亲的画室来说着法语的绅士们面前,他是画家的儿子。父亲的卧房里,以及古邸中裱着明亮的壁纸的母亲房里,都挂着少年的肖像画和照片。比埃雷非常幸福。几乎比那些父母和睦相处,共同生活的孩子还要幸福。他的教育并没有一贯的计划。要是他在母亲的领域里待不下去了,林中的湖畔就是他的避难所。 他已睡着了。过了11点,邸宅里熄灭了最后一盏灯。午夜过后许久,约翰·费拉谷思一个人从城里走路回来。他和好朋友在城里的酒馆中度过了晚上的时光。走在这温热有云的夜晚里,刚才烟酒所带来的欢笑,以及大胆而洒脱的气氛,全都消失殆尽。他下意识地吸着这略带温暖湿气的夜气,小心翼翼地朝洛斯哈尔台走去,道路两旁麦田里黑黝黝的麦子已经长得很高了。洛斯哈尔台那高大的森林以及浓密的树梢,在苍白的夜空下静静地高耸着。 他从邸宅入口前经过时,并没有走进去,只是看了一下里面。邸宅明亮的正面,在黑簇簇的森林前方,闪耀着高贵的光芒,很是吸引人。他带着路过的旅人般愉快而漠不相关的心情注视了一下那美丽的姿影。然后沿着高大的树篱走了数百步,踏上了隐蔽的森林小径,小径通往他的画室。这个矮小健硕的男人,穿过荒芜得有如森林般的黑暗庭园,往他住的地方走去。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大片圆形的淡灰色天空,黑黝黝的树梢矗立在湖边,他的住居挡住了他的去路。 小湖近乎漆黑地躺在完全的静寂之中。微弱的光线像一面无穷尽的薄膜,也像一层细小的灰尘般地铺在湖面上。费拉谷思看了一下表,快1点钟了。他打开这幢小建筑通往起居室的侧门。他在起居室里点燃了一支蜡烛,很快地脱掉衣裳,赤裸裸地走出去,缓缓地从又宽又平的石阶走进水里。湖水在他的膝盖前方画出柔软的小水纹,水光亮了一下,随即又灭了。他把身体泡进水里,往湖那边游了一下,但刚才的寻欢作乐,使得他突然觉得全身倦怠,于是退了回来,湿淋淋地走回屋里。他披上了蓬乱的浴衣,擦干剪得很短的头发,赤着脚跨上几级台阶,进入空旷无人的画室里。一进来他就飞快地点亮了所有的电灯。 然后他奔向挂着一小幅画布的画架前,这是他这几天来的作品。他双手支在膝上,在画的前方躬着身,睁大眼睛凝视着画。刚涂过不久的颜色反射出炫眼的光芒。他就这样动也不动,无言地看了两三分钟。于是,这件工作的最初到最后一笔,都在他的眼睛里栩栩如生地重现了出来。好几年来,他早已习惯在开始工作前几天,除了现在所画的画之外,什么也不想地就那样上床睡觉。他熄掉电灯,拿着蜡烛走进寝室。寝室门上挂着一块小黑板和粉笔。 他用粗大的罗马字体写了:“7点叫醒,9点喝咖啡。”然后随手把门关上,上了床。他动也不动地躺着,眼睛睁亮了片刻,构思中的绘画浮现在他眼前。于是他满足了,闭上清澄的灰眼珠,轻轻地吁了一口气,立刻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罗伯特按时叫醒了他。他立刻起床,走到隔壁的小房间用冰冷的自来水洗了脸,套上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亚麻布粗糙长外衣,走进画室里。仆人已经卷起了厚重的百叶窗。小桌子上摆了一盘水果、一个玻璃水瓶和黑面包。他一边沉思,一边拿起面包咬着,站在画架前凝视自己的画。然后他一面来回踱步,一面吃了两三口面包,从玻璃盘里抓了几颗樱桃,有几封信和报纸放在那里,他却视若无睹,像被什么攫住了似的,立刻就坐在画架前的折椅上了。 这幅画着清晨景色的横型小画,是从几个星期前,他去旅行时所作的几张速写中得出来的。当时他住在上莱茵的一处农庄里,想去拜访一个同行却没有遇到。那天下了令人不快的细雨,食堂里烟雾弥漫,他就这样在充满霉味的潮湿房间里度过了一个凄苦的夜晚。第二天,天还没有亮,他觉得燠热难受,于是醒了过来,感到头昏脑胀。大门还关着,所以他从食堂的窗户爬了出去,解开近在咫尺的莱茵河畔的小舟,划进缓缓流着的幽暗的莱茵河里。当他正想划回来时,看到对岸有一艘小舟朝这边划了过来。这时正是破晓时分,冷冷的曦光轻轻地抖动,细雨宛如牛乳般。那渔夫的小舟的幽暗轮廓被流水笼罩着,看起来异样地巨大。这光景和这独特的光线突然攫住了他的心,深深地吸引了他,于是他停住划桨的手,等对方靠过来。那个男人把小舟泊在浮在水面上的渔网的浮标旁,从冰冷的水中拉起网来。两条颇宽的银灰色的鱼出现了。刹那间,鱼在灰色的河水上方划出一道濡湿的银线,哧啦一声,就落进了渔人的小舟中。费拉谷思马上请渔人等一下,拿起简单的画具,用水彩画了一张速写。他就在那里停了一天,时而速写,时而看书。第二天清晨又到外面作画,然后继续旅行。那以后他的脑海中就不断地惦念着那光景,令他坐立不安,最后他终于构思出来。这几天他就是在画这个,已经差不多要完成了。 最喜欢在耀眼的大太阳底下,或者在森林和庭园的温暖折射光线中作画的他,这道贯穿全画的银色凉意确实使他很花费了一番心思,却也赋予了他新的色调。昨天他已经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现在的他觉得自己坐在一幅非同寻常的好作品面前。这作品不是完美地抓住了他想要描写的意境,而是让他觉得有如在一瞬间击破玻璃般的表面,从大自然那谜一般的存在和现象中,感受到现实那活生生的呼吸。 画家一面细心地注视着画,一面调着调色板上的色调。调色板上的色调和他以前的截然不同,红色和黄色全都不见踪影。流水和天空已经完成。画面上流露的是令人悚然的冷调,以及摇晃不定的光影。河岸上的草丛和木桩,在湿淋淋的灰色晨雾中,有如幻影般地漂浮着。粗糙的小舟也仿佛不存在似的,模模糊糊地浮在水面上。渔夫的脸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特征,只有那稳重地抓鱼的手,洋溢着现实活生生的感觉。一条鱼闪着银光飞过小舟的船线,另一条鱼则静静地平躺着。那张开的圆形鱼嘴,以及那惊恐得僵硬了的眼睛,充满着生物的痛苦。画面整体冷得近乎残酷,却又飘逸着寂静。就在这里,这幅画显现出了它的象征。失去了这个象征,所有的艺术品都不可能存在。这个单纯的象征不仅使人感受到大自然那不可思议的强劲力量,更使人带着惊喜去热爱这个力量。 画家工作了两个小时后,仆人来敲门,主人心不在焉地叫他进来。他端进早餐,把咖啡壶、杯子放在桌子上,摆好椅子,默默地等了一会儿之后,小心翼翼地催促道:“费拉谷思先生,咖啡已经斟好了。” “来了,”画家大声说道,他用大拇指把刚刚涂上一笔的跳跃的鱼尾巴擦掉,“那里有温水吗?” 他洗过手后,坐下来喝咖啡。 “罗伯特,给我装一管烟好吗?”他神采奕奕地说,“没有盖子的小烟管,应该是在寝室里。” 仆人跑去拿了。费拉谷思贪婪地喝着浓郁的咖啡,于是,最近在苦心工作过后常有的些微头晕目眩及摇晃欲坠的感觉都像晨霭般地消失无踪了。 他从仆人手里接过烟管,仆人点燃了烟,连吸了好几口气味香浓的烟,这又加强了咖啡的效用。他指着画。“罗伯特,你小的时候钓过鱼吗?”他问。 “钓过,费拉谷思先生。” “那么你看那条鱼,不是飞过空中的那条,而是在下面张开嘴的那一条,我那样画鱼的嘴巴对吗?” “当然画得很对,”罗伯特仿佛有些诧异,“不过,您比我知道的还要清楚。”他责怪地补充说道。他好像觉得那问题是在嘲讽他。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人只有在少年时代的初始到十三四岁为止,才能一丝不漏地活生生感受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而后一生永志不忘。我小时候从来没有碰过鱼,所以才问你的。嘴那样画没有错吧?” “很好,毫无缺失。”罗伯特得意地说。 费拉谷思已经站起来试他的调色盘了。罗伯特看着他。主人一热衷起什么时,眼睛就会变得几乎像玻璃一般,他很熟悉这个眼神。他也很明白现在的自己、咖啡、刚才的简短对话等等,早已从主人心中消逝。要是过了几分钟后去喊主人的话,主人的眼神肯定会像酣睡中醒过来一样。那太危险了。罗伯特收拾好餐具,这才发现主人连碰都没有碰这信件。 “费拉谷思先生!”他轻声地说。 画家倒还听见了,不悦地转过头来,像极了疲惫已极正要睡着的人又被叫醒了一般。 “有您的信件。” 说完,罗伯特就走出去了。费拉谷思神经质地把一团艳蓝挤到调色板上,把颜料管扔到包白铁皮的小画桌上,开始调色,但是仆人的提醒扰乱了他,他气愤地放下了调色盘,拿起信件。 都是些极普通的信件,有的邀请他参加画展,也有报社的编辑请求他提供他的履历资料,还有一些账单——可是这时候他的眼睛停在他所熟悉的笔迹上了,一道令他颤栗的甜美暖流滑过他的心头。他拿起那信封,愉快地看着那坚毅飞扬、个性展露无遗的字体,品尝美味般地一个字一个字读着自己的名字和地址,他艰难地辨认着那邮戳。贴的是意大利邮票,不是拿波里就是热那亚。这么说,朋友已经到了欧洲,离他不远了。或许过几天就会来也说不定。 他忍不住雀跃的心情,衷心喜悦地读着那一丝不苟、细心工整的小字。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五六年来,除了作画,以及和小比埃雷共同度过的时光以外,外国朋友的不常有的来信,就是他仅有的纯粹的快乐了,别的什么都无法使他感到快乐。像平常一样,这封信令他觉得喜出望外。在喜悦中,他也感受到些微的惭愧,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生活竟是这样的枯燥和缺乏爱情。他慢慢地读了下去。 拿波里,6月2日夜晚。 亲爱的约翰! 像往常一样,一口红葡萄酒,一盘油腻的通心粉,以及酒馆前嘈杂的小贩吆喝声,是我再一次接近欧洲文化时最先接触到的标记。这5年来,拿波里一点也没有改变,比新加坡或上海变得更少。因此,我认为这是故乡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好征兆。后天我要到热那亚去,我的侄儿会在那里接我。我要和他到家人那里去,这次我想不会在那里受到热烈欢迎的。因为仔细地算起来,这4年间我没有赚到几块钱。我要在那里住上四五天,处理家里的事情。荷兰那里也有事要办,大概也得要五六天。所以我大概16号可以到你那里。我会打电报通知你。我想在你那里至少停留10天或两个星期,这段时间你将不能工作。你现在已经出名得几乎令人厌恶。20年以前你就喜欢在嘴边挂着成功呀、名声呀什么的,如果你即使只是半分真心那样想,那么,在你成名之前,你早已变得痴呆、糊涂了。我也想收购你的画,刚才向你诉苦说我生意情况不好,那是我想试试能不能压低你的价码。 我已经慢慢上了年纪了,约翰。这是我第12次通过红海的旅行,但第一次为天气炎热所苦,有46℃呢。 哦,还有两个星期!我可以喝掉两三打莫塞尔葡萄酒,因为我们一别已经4年多了。9号与14号之间,信可以写到安特瓦普的欧洲旅馆,如果你正好在我旅途中经过的什么地方开画展,告诉我! 你的奥特 他愉快地把文字刚健有力,内容活泼轻松的短信又看了一遍,从房间角落的小桌抽屉里找出一份日历,一边看一边自己一个人满足地点头。这个月中旬,他应该还会有二十多幅画在布鲁塞尔展出,这真是幸运的会合。这个朋友至少可以从那些画得到对自己的最初印象。他有些害怕这个朋友的锐利眼光,他不可能看出自己这几年生活陷于混乱的情形的——但他可以为自己的绘画所给予人的印象感到骄傲。这么一想,让他不禁松了一口气。他想象着奥特像一般出国旅行的人那样,穿戴阔绰地在布鲁塞尔闲逛,欣赏他的画——他精挑细选出来的画的情景。他为自己参加那个画展感到很高兴,虽然到了那时候画大都会卖了出去,会只剩下一两张而已。他立刻写了简单的回信到安特瓦普去。 “他什么都记得,”他感激地想着,“一点不错,我们上次几乎只喝莫塞尔葡萄酒,而且还是彻夜地喝。”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忽然记起地下室里应该已经没有莫塞尔葡萄酒了。他自己很少到地下室去。他决定当天就叫人送来。 随后他重新工作了起来,但是神思涣散,心烦意乱,无法集中精神。只要精神能够集中,就可以出现更好的构思的。于是他把画笔搁在盘里,把朋友的信塞进口袋里,信步走到室外。湖水反射着强烈的日光,对着他闪闪发光。夏日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普照的庭园里,鸟声此起彼落。 他看了一下手表。比埃雷的早课一定已经结束了。他在庭园里踱步,呆呆地看着洒满阳光斑点的褐色小径,侧耳倾听屋内的动静,走过比埃雷的游戏场,游戏场上有秋千和沙坑。后来他走到菜园附近,一时好奇地抬头仰望高大的七叶树,重重叠叠的茂叶阴影深处最后绽放的花朵像蜡烛般的亮丽迷人。一群蜜蜂簇拥在围篱上大片半开的蔷薇花上,轻轻地展翅嗡鸣。从树木的茂叶缝中传来了邸宅小钟塔的几声钟响。钟打错了。费拉谷思又想起了比埃雷。比埃雷最大的愿望和野心,就是长大以后要把这古老的钟修好。 这时他听见围篱那边传来了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那声音在阳光普照的庭园中,在蜜蜂的呢喃声以及小鸟的鸣啼声中,在花坛的石竹花以及豌豆花的甜郁香气中温柔地融化了,听起来非常柔美。那声音是他的妻子与比埃雷,他站住了,仔细倾听他们的谈话。 “那些还没有成熟,还得再等几天。”可以听到母亲这样说。 男孩子的回答是一阵活泼的笑声。在这和平的绿色庭园世界中响起而后又消失的孩童的安详话语,在这充满希望的夏日宁静中聆听起来,有如从自己那遥远的孩提时代的庭园中响过来一般。他沿着树篱走去,从藤蔓的隙缝中向庭园望去。看到他妻子穿着晨装,手里拿着花剪,挽着一只轻巧的褐色篮子,站在洒满阳光的小径上。离树篱不到二十步。 画家凝视了她一会儿。她表情认真而带着失望。身材修长,对着花丛弯下腰来。那顶柔软的大草帽把她的脸遮住了。 “那是什么花?”比埃雷问。阳光在他那红棕色的头发上跳跃着,晒得发亮的两条瘦腿赤着脚站在太阳底下,当他弯下腰时,从衬衫的宽大衣襟里可以看到晒得通红的脖子下晶亮的白皙背部。 “石竹花。”母亲说。 “嗯,那我知道,”比埃雷继续说,“可是不知道蜜蜂是怎么叫这花的。在蜜蜂的话语里头,花一定也是有名字的。” “那当然是有的,但是我们不知道。只有蜜蜂自己知道,也许蜜蜂把石竹花叫做蜜花吧。”比埃雷思索着。 “那不行,”过一会儿他肯定地说,“蜜蜂也可以从苜蓿花采到许多蜜,金莲花也是。蜜蜂不会把所有的花叫同一个名字的。” 男孩专注地凝视一只绕着石竹花飞来飞去的蜜蜂。那蜜蜂嗡嗡地轻轻展翅停在花朵前的半空中,随即就钻进粉红色的花萼里去了。 “什么蜜花!”他轻蔑地想,没有作声。只要是最美丽和最有趣的东西,大人一定不知道,也解释不出来。他早就有过这个经验了。 费拉谷思站在树篱后面倾听。注视他妻子那沉静而认真的脸孔,还有爱子那漂亮、早熟而弱不禁风的面孔。想起大儿子还小的时候的夏天,他的心不觉沉重了下来。他已失去了那个儿子,母亲也失掉了他。但是他不愿失去这个小儿子。他只有这个儿子——他像小偷般地站在树篱后面偷听,很想把儿子叫过来,紧紧地抱住他。如果这个儿子也离自己而去的话,他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他悄悄地退到长满绿草的小径上,往树林那边逃去。 “我不能四处游荡。”他生气地想,把自己的心坚定起来。由于多年的锻炼,他克服了自己的不快,又恢复了专注作画的心情,可以重新去面对工作。他要全心全意地把力量贯注在现在所想的事情上,不允许自己去走歧路。 因为邸宅那边等着他去用午餐,所以中午时他细心地装扮了一下。他刮了脸,梳了头发,换上水蓝色的夏装,虽然不能说年轻了许多,但总比在画室穿那件邋遢的工作服要清新、有活力多了。他拿了帽子,正要开门时,门向他这边开了过来,比埃雷进来了。 费拉谷思弯下腰去,吻了吻孩子的额头。 “怎么样,比埃雷?老师好吗?” “唔,没有意思。当他讲历史故事时,一点也没有趣味,只会教训人,最后一定说好孩子就得是这个样子……爸爸,你画过画了?” “画了,画的是鱼。马上就好了。明天可以来看。” 他拉着男孩的手,一起走了出去。世界再也没有比握着孩子轻柔的小手,自己的脚步配合着孩子小小的步伐,一起走路的感觉更愉快的了。他的心里没有一丝阴郁或不安。 他们走出庭园,从白桦树修长低垂的枝丫下走到草坪。男孩把脸转向他:“爸爸,蝴蝶怕你吗?” “为什么呢?它们不会怕我的,最近还有一只蝴蝶在爸爸的手指上停了好久呢!” “是吗?可是现在一只蝴蝶也没有呀!我有时候一个人到爸爸那边去,经过这里,总有许许多多的蝴蝶在这路上,我知道。那叫蛇目蝶,蝴蝶也知道我,也喜欢我,总是在我身边飞来飞去的。蝴蝶可以养吗?” “可以的。下次我们养一只试试看。你滴一滴蜜在手上,一直伸出去不动,蝴蝶就会飞来吸蜜了。” “太好了,爸爸,我们来试试。那你要叫妈妈给我一点蜂蜜哦。这样妈妈就会知道我是真的需要蜂蜜,不是拿来胡乱玩的。” 比埃雷自己先从敞开的大门,一溜烟地跑到宽广的走廊上去了。父亲在外面的强光中待太久了,眼睛一下子不能习惯这凉爽的幽暗,还在用手摸着寻找挂帽架和餐室的门。男孩早已经在房里向母亲撒了一阵娇了。 画家走了进来,和妻子握了手。她比他高大些,身体结实,看起来很健康,但已经不再年轻了。她已经不爱丈夫,觉得自己失去爱情,是一种悲伤而不可解的飞来横祸。 “马上就好了,”她沉静地说,“比埃雷,去把手洗干净。” “有个新消息,”画家把朋友的信递给妻子,“奥特就要来了,我想他会在这里待一阵子。没有问题吧?” “布克哈德先生可以用楼下两个房间,那里不会有人打扰他,进出也方便。” “那很好。” “我原来以为他再过一阵子才会来。”她犹豫了一下说。 “他提早出发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不过,这样也好。”“他刚好同阿尔伯特一起到达。” 一听见儿子的名字,费拉谷思的脸立刻就失去了光彩,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冷冷的。 “阿尔伯特怎么了?”他神经质地大声说道,“他不是要同朋友到第罗尔去吗?” “我本来不想这么早告诉你的。他的朋友要到亲戚家里去,所以徒步旅行取消了。阿尔伯特一放假就会回来的。” “一直都要住在这里吗?” “我想是的。我可以同阿尔伯特外出旅行两三个星期,不过,这会对你有些不便吧?” “为什么?比埃雷可以留在我身边。” 费拉谷思夫人耸耸肩。 “请你不要提起这个了!你知道我不会把比埃雷一个人留在这里的。” 画家愤怒了。 “一个人!”他高声叫道,“在我那里,怎么会是一个人?” “我不能让那孩子留在这里,我不愿意。再吵也是没有用的。” “你当然是不愿意的!” 他不说了,因为比埃雷洗好手回来了。大家坐在餐桌前。两个疏远的大人中间坐着男孩,两个人都侍候他,两个人都找他谈话。就像平常所做的那样——父亲尽量把用餐的时间拉得很长,因为孩子餐后就留在母亲身边。孩子今天会不会再去画室还是个疑问。 第二章 好友来访 罗伯特在画室旁的小房间里,忙碌地洗着一个调色盘与一束画笔。这时候小比埃雷出现在敞开的门口,站在那里观看。 “好脏的工作,”过了一会儿,他判断道,“绘画确实漂亮,不过我绝不想当画家。” “哦,你好好地再想想看,”罗伯特说,“你父亲可是一个有名的画家呢。” “不,”男孩坚决地说,“我不适合。画家总是弄得浑身油腻腻的,画具的气味又这样难闻。我倒是喜欢只闻一下那气味。比如说,刚画好的画挂在房间里,所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颜料味道。不过,画室里的气味叫人受不了,闻了头会痛。” 仆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本来早就想好好把这个被宠坏的孩子教训一顿的,他的毛病实在太多了。但是比埃雷一来,看到他的脸又不忍心了。这男孩是这样的天真无邪,又可爱又认真,让人觉得这男孩所做的和所想的一切,都绝对是正确的。就连他所带有的那一点老成练达的习气,看起来竟然和他是那么相合。 “那么你究竟想当什么呢?”罗伯特有些严肃地问道。 比埃雷垂下眼皮沉思着。 “哦,我不想变成什么伟人,我只想把书念完而已。夏天只想穿雪白的衣服,鞋子也要白的,不能有一点儿污垢,再小的污垢也不行。” “是吗?你现在这样说,”罗伯特责备道,“可是上一次我跟你在一起时,你一下子就用樱桃和青草把白衣服弄脏了,连帽子也丢了。你记得吗?” 比埃雷神情冷淡了下来。他闭上眼睛,只眯出一条缝,从长长的睫毛之间,动也不动地瞪视着前方。 “那时候妈妈已经狠狠地骂过我了,”他慢吞吞地说,“难道妈妈又请你提起这件事情来欺负我吗?” 罗伯特立刻回到了本题。 “这么说,你总是要穿白的衣裳,而且绝对不会弄脏的了?” “不,有时候也会弄脏的。你一点也不懂我的意思!有时候我也想躺在草地上或是干草堆里,也想跳过水洼,爬到树上。这你是知道的。不过,有时候虽然粗野一点,任性一点,可是我不想挨骂。要是弄脏了衣服,我只想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换上干净、清爽的衣服,这就行了吧——罗伯特,事实上,我认为责骂一点用处也没有。” “对你是没有用处吧。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呢?” “嗯,是这样的。要是做了不好的事情,自己马上就会明白而觉得惭愧。不过,我要是被责骂了,就不会觉得那么惭愧了。有时候根本什么坏事也没做,也会挨骂,像是有人叫我,而我没有立刻跑去,或者妈妈正在生气,都会挨骂。” “这是很公平的,少爷,”罗伯特笑道,“因为在谁也没有看到,谁也不骂你的时候,你做了太多坏事了。” 比埃雷没有回答。每次都是这样。只要他向大人谈起真的很重要的事情,最后一定会感到失望,甚至还会遭到羞辱。 “我想再去看看那幅画,”他突然用把自己和仆人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远的口气说话。在罗伯特听来,这像命令,也像哀求,“让我再进去一会儿嘛。” 罗伯特随他的意思做了。打开画室的门,让比埃雷进去,自己也跟了进去。因为费拉谷思严禁让外人单独进入画室。 费拉谷思的新画安放在大房间中央的画架上,对着光线射来的方向,临时装在一个画框里。比埃雷站在画前,罗伯特站在他后面。 “你认为这幅画好吗,罗伯特?” “当然,不然,我就是个大傻瓜了!” 比埃雷眯着眼睛看着画。 “我想,”他沉思地说,“要是有人拿许多画给我看,我一定一眼就能认出爸爸的画是哪一幅。所以我喜欢。因为我用感觉就可以知道哪一幅画是爸爸画的。不过,说真的,爸爸的画我只喜欢一半。” “这话可不能乱说!”罗伯特大吃一惊,用责难的眼神看着男孩。但是男孩一脸不在乎,依然眨着眼睛站在画前。 “你知道吧,”他说,“邸宅那边有几幅古画,我很喜欢。我现在就很想拥有那样的画。比如说,太阳西沉时的山峦,一片金红色。还有可爱的儿童、女人和花朵。比起这个脸庞模糊的老渔夫,以及黑色单调的小船来,那些要好得太多了。不是吗?” 男孩的直率使罗伯特又惊又喜,他内心里完全同意男孩的看法,但是嘴里却不说出来。 “你还不懂,”他简单地说,“走吧,我得把门关上了。” 这时候,邸宅那边突然传来引擎的排气声。 “哦,汽车!”比埃雷高兴地喊起来,跑了出去。他从栗树林下穿过,越过草坪,跳过花坛,专挑被禁止进入的地方抄近路。他喘着气跑到邸宅前的沙粒小径上,刚好赶得上看到父亲和一位陌生的绅士从汽车上下来。 “比埃雷,”父亲喊道,伸开两臂抱住了他,“有个你不认识的叔叔来了。来同他握手,问问他是从哪里来的。” 男孩凝视着这个客人。握过手之后,眼光依然没有从那晒得发红的脸和晶亮、愉快的灰色眼睛上离开。 “叔叔,你是从哪里来的?”他依父亲说的问道。 客人把他抱了起来。 “啊呀,你重得我快抱不动了,”他愉快地大大吁了一口气,把他放下来,“我从哪里来?从热那亚来的。在那之前是苏黎世,在那之前是雅典,在那之前是……” “啊,从印度来的吧?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奥特·布克哈德叔叔,你给我带来老虎了吗?没有老虎的话,那么是椰子了?” “老虎逃走了,不过我带来了椰子,还有贝壳与中国的画册。” 他们穿过大门,费拉谷思把朋友带往二楼,他轻轻地把手搭在朋友那比自己宽得多的肩上。女主人在二楼走廊上欢迎他们。她沉静、真诚地问候了客人。客人那健康、愉快的脸孔,让她回忆起往昔那再也唤不回的欢乐时光。他凝视着她的脸,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费拉谷思夫人,你一点也没有变,”他大声地赞美她,“你看来比约翰还有精神。” “你才一点也没有变呢。”她亲切地说。 他笑了。 “哪里,外表虽然还年轻,不过舞已经渐渐不跳了。本来跳舞就不是轻松的。我依然是单身汉一个。” “你这次不是出来找对象的吗?” “不,夫人,现在已经太迟了。再说,我也不想糟蹋美丽的欧洲。你也知道,我有个亲戚,我已经渐渐变成会留下遗产的伯父了,不可能带着妻子回故乡去的。” 费拉谷思夫人在房间里备好了咖啡。他们在这里喝咖啡和利口酒,闲谈了一个钟头,从海上旅行到橡胶树的栽培和中国的瓷器。开始时,画家闷坐在一旁,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进入这个房间了。但后来,他和他们打成了一片。奥特一来,好像给这个家带来了轻松与活力。 “内人大概想休息一下了,”画家看准时机说,“奥特,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 两人告辞后就进入了客房。费拉谷思亲手为朋友准备了两个房间。从家具的配置,到墙上挂的绘画以及书架上摆的书,都经过他的细心安排。床铺上方挂了一幅褪了色的古老照片。那是一幅18世纪70年代的滑稽而令人感动的照片。客人快步走近,眼光停留在照片上。 “哇,”他惊叫道,“这是我们啊,当时大家都是16岁!少年的你看来真叫人感动。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看过这照片了。” 费拉谷思微笑了。 “是的,我也知道你会感兴趣的。我想该有的都有了。现在要打开行李吗?” 布克哈德舒适地坐在一只四个角包着铜皮的航海大皮箱上,满意地环视着周围。 “这里真好。不过,你住在哪里,隔壁还是楼上?” 画家玩弄着手提箱的提手。 “不在这里,”他淡淡地说,“我现在住在对面的画室里。那是后来增建的。” “那么等一下得带我去看看。不过——你也睡在那边吗?” 费拉谷思放下了手提箱,看着旁边。 “是的,我也睡在那边。” 他的朋友没有说话,沉思着。随后伸手到口袋里去,掏出一大串钥匙,在手里摆弄,咔嚓咔嚓响着。 “我们把行李打开。你去把孩子带来好吗?他会觉得有意思的。” 费拉谷思立刻出去了,随即和比埃雷走了进来。 “你的旅行箱好漂亮,奥特叔叔。我已经看过了,上面贴了许多纸条,我还念了两三张,有一张写了槟城,槟城是什么意思?” “这是印度支那半岛上的一个城市,叔叔时常到那里去。来,你可以打开这个。” 他给男孩一把扁平、多齿的钥匙,要他打开旅行箱的锁。箱盖轻巧地弹开了,最先看到的是上面的一个色彩缤纷的马来手编扁篮,篮底朝上摆着。把篮底转过来,拿掉包纸,可以看到美得惊人的稀有贝壳夹在纸片和布条之间。这是只有在外国的港口才买得到的。 比埃雷得到这件贝壳礼物,简直太高兴了,变得非常听话。贝壳之后是用黑檀木做的大象和雕成奇形怪状的活动中国玩偶。最后是一卷雪亮的中国画本,画的是神仙、魔鬼、国王、武士和龙。 当画家和男孩惊讶地玩赏这些东西时,布克哈德把手提箱打开,拿出拖鞋、内衣、刷子之类排在房间里,然后回到他们身边。 “行了,”布克哈德愉快地说,“今天的工作到这里为止,我们要轻松一下。现在可以到你的画室去吗?” 比埃雷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他父亲那感激得充满喜悦而变得年轻的脸,就像汽车刚到时那样。 “爸爸,你好像很高兴嘛。”他快活地说。 “嗯。”费拉谷思点点头。 可是客人提出问题来了:“难道他平常不是这么高兴吗?” 比埃雷困惑地看着两个大人的脸。 “我不知道,”他犹豫地说,不过马上就又笑起来,肯定地说,“是的,爸爸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 他拿着装贝壳的篮子跑开了。奥特·布克哈德牵着朋友的手,一起走出大门。他们穿过庭园,最后来到画室里。 “果然不错,是新建的,”他立即确认道,“不过看来真不错。是什么时候建的?” “大概三年前。最近的画室都盖得很大。” 布克哈德环视四周。 “这片湖是用钱买不到的!我们晚上去游一下。约翰,你的生活真美好。不过我要先看看画室,你有新作品吗?” “不很多,只有一幅,是前天才完成的。非请你看一下不可,我自己觉得很不错。” 费拉谷思开了门。高大的工作房干净而漂亮,地板刚擦过,收拾得井井有条。房间中央只放着那幅新作品。两个人默默地站在画前。作品里充满了多雨的清晨的冰冷哀伤气氛,这与从窗口流进来的明亮光线,以及饱吸阳光的热空气正好成了对比。 他们久久地凝视着作品。 “这是你最新的作品吗?” “是的,得配上另一个画框才行。其他的就没有什么要再动手的了。你喜欢吗?” 两个朋友互相探询地凝视着。高大健壮的布克哈德脸色红润,眼神热情、快活,如同大孩子般地站在画家面前,画家的眼睛和脸孔,在白得过早的头发下看来是那样的锐利和严肃。 “也许这是你最好的一幅画,”客人慢慢地说,“我在布鲁塞尔与巴黎也看过你的画,没有想到你这几年更进步了。” “我真高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也狠下了一番苦心。以前我常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上了年纪才终于知道真正的学习方法。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再也不会有进步了,再也画不出比这个更好的了。” “我了解,不过事实上你已经很有名了。甚至在航行东南亚的古老轮船上,也听见有人谈起你,那我真是得意。成名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滋味呢?你高兴吗?” “不要说高兴,我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现在还活着的画家里头,有三四人比我好,作品比我优秀,我从不认为自己是真正伟大的,那些新闻记者所说的都是胡扯。我想要的只是希望别人能认真看待我,这我就满足了。其他的不过是报纸上的名声和金钱的问题而已。” “说得也是,不过,你说的真正的伟大到底是指什么呢?” “嗯,我指的是王侯。我们充其量只能当上将军或大臣,王侯就超出我们的能力之外了。你看,我们只能努力学习,尽可能接近自然,但对王侯来说,自然就是他的兄弟,也是朋友,他和自然共同嬉游,自己能创作,而我们却只能模仿——当然,这样的王侯是很少的,百年也出不到一个。” 两个人在画室里踱来踱去,画家痛苦地扭曲着脸,想寻找适当的字眼。朋友一边和他并排走着,一边想从他那褐色的瘦削脸庞寻出答案来。 奥特在通往隔壁的房间门口站住了。 “这里能打开吗?”他请求道,“我想看看你的房间,另外,可以给我一支雪茄吗?” 费拉谷思开了门,两人走了进去,看了隔壁的房间。布克哈德点燃雪茄,走进朋友的小卧室里,看了他的床。然后仔细观察了到处扔着画具和吸烟用具的房间。整个看起来几近简陋,就像勤勉的穷单身汉住的小房间,这房间说明了主人的工作态度和禁欲主义。 “总之,这就是你关闭自己的地方!”他冷漠地说。但是,他能毫不遗漏地看出来,感觉到这几年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虽然运动、体操、骑马之类的事物使他觉得满意,但是这里找不到任何舒适、安乐、愉快、休闲的气氛,又使他觉得悲伤。 两个人再度回到了画室。挂在画展里和画廊等特别的地方,被人用大把钞票买去的画,就是在这里完成的,就是在这个只知道工作和绝望的房间里做出来的。这里没有一件华丽、无用、可爱而无聊的东西,也没有酒气、花香和对于女人的怀念。 狭窄的睡床上方用图钉钉了两张相片,没有装上框子。一张是小比埃雷的,一张是奥特·布克哈德的。他当然注意到了。那是外行人拍的一张拙劣照片,背景是在他印度的家的阳台上,他戴着热带地方的帽子。照片的胸部下方因为曝光,显出一条神秘的白线。 “画室是变漂亮了。总之,你确实变得勤快了!我们握手吧,这次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但是我累了。要失陪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后能不能来带我去游泳或散步?好,谢谢。不,什么也不要,一个钟头就可以恢复了。再见!” 他轻松地从树林下漫步过去。费拉谷思目送着他,觉得他的姿影、他的步伐,连衣服的每一褶皱,都散发着安定而稳重的生活情趣。 随后布克哈德进入了邸宅,但他走过自己的房门,走上阶梯,去敲费拉谷思夫人的房门。 “打扰了,允许我同你谈一会儿吗?” 她让他进去,微笑着。在刚毅、严肃的脸上所泛起的浮动不定的微笑,竟然使他觉得异样的凄凉。 “洛斯哈尔台真是太美了。庭园和湖畔那边我已经去过了。比埃雷也长高了!看到那样可爱的孩子,几乎使人难以忍受自己的单身生活了。” “看起来还好吧?你不觉得他像我丈夫吗?” “有一点儿。不,事实上应该不只一点儿。我不知道那个年龄的约翰兄长得什么样,不过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十一二岁时的他——对了,那个人看来有些劳累。什么?不,我是说约翰兄,他近来工作很勤吗?” 阿迪蕾夫人看着对方的脸,感觉到对方想要向她打听很多事情。 “我想是的,”她镇定地说,“他很少谈起自己的工作。” “现在他在画什么?风景吗?” “他常常在庭园里工作,通常画模特儿。你看过我丈夫的画吗?” “看过,在布鲁塞尔。” “他有在布鲁塞尔展出吗?” “当然,数量还真不少。我带来了目录。我想购买其中的一幅,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递给她一个小册子,指给她看一小幅复制的画,她凝视了许久,然后翻阅了小册子,再交还给他。 “这完全要由你自己决定,布克哈德先生。我不知道有那么一幅画,我想是他去年秋天在庇里尼山脉画的,没有带回来这里。” 她停了一下,然后改变话题继续说道:“谢谢你送给比埃雷的那些礼物。” “不,没什么。我得请求你也让我送给你亚洲的什么东西。可以吧?我带来了一些布料,想请你过目,请你从那里头选出你最满意的。” 他半开玩笑地用殷勤的婉转话语展开作战,让沉默寡言的夫人情绪转好,成功地突破了她礼仪的封锁。他从自己所谓的宝库里抱来一堆印度布料,打开马来西亚的蜡染布与手织布,把蕾丝和丝绸摊在椅背上,闲谈似的说这些是在哪里找到的,以及他如何大大地杀了价,几乎没有花什么钱就买到了,就像在举行一场欢乐的小拍卖活动。他请她下评断,把蕾丝挂在她手上,说明织法,还催促她摊开最美的一段衣料,要她仔细看,用手摸,在她赞美过后就把东西塞给了她。 “不行,”最后她笑着大声说道,“这样一来,你就一无所有了。我不能什么都收下的。” “别担心,不久之前我又种了6000株橡胶树,就要变成一个真正的大富翁了。” 费拉谷思来接他的时候,两个人正谈笑风生,看到自己的妻子变得这么健谈,他觉得很诧异,很想也加入畅谈,却怎么也无法插口,于是风马牛不相及地拼命赞美那些礼物。“算了吧,这些都是女人用的东西,”朋友叫住他,“我们去游泳吧!” 朋友把他拉出去了。 “你妻子跟上次我看到她时一模一样,一点也没有变老,”奥特边走边谈了起来,“她觉得非常愉快。你们这里算是一切顺利,不过没见到你们的大儿子,到底怎么了?” 画家耸耸肩,皱皱眉头。 “你会碰到他的。他这几天就会回来了。我已经在信中告诉过你了。” 他突然停了下来,身子微微向朋友弯着,用锐利的眼神看着对方的眼睛,低声说道: “你会明白一切的,奥特。我不想谈起这些。尽管我不乐意,你还是会看到的——我只想在你在的时候,尽情享受这时光!我们现在就到湖畔去,像小时候一样,一起来比赛游泳。” “好的,”布克哈德点点头,似乎没有注意到约翰的焦躁不安,“不过,你会赢的,尽管以前你总是输。说来真叫人伤心,我的肚子太大了。” 天色已近黄昏,湖水隐没在阴影里。树梢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着。整个庭园里,只有湖水上方露出一小片蓝天,像个狭长的岛屿,轻巧的淡紫色薄云就从那里不断飞出。种类相同,形状也一模一样的云块像兄弟般地并排着,又薄又长,仿佛柳叶一般。两个男人站在隐在树丛中的更衣室前面,但打不开门锁。 “不管它了!”费拉谷思喊道,“这家伙生锈了。我们不要更衣室。” 他开始脱掉衣服,布克哈德也跟着脱。两个人站在岸边准备下水时,先用脚尖试试那波光潋滟的平静湖面,在这瞬间,那已逝去的童年的幸福甜蜜又再度充满了心头。他们在愉悦的寒冽预感中站立了几分钟。在他们的心底,童年时代的绿色夏天山谷徐徐展现。他们都沉默不语了。因为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柔和的感动,只好半带困惑地凝视着自己的双脚在湖水中激起的涟漪,由近而远,闪闪发光。 布克哈德终于把自己滑入了水里。 “啊,真是太好了,”他舒服得大大地吁了一口气,“我们两个依然经得住看,要是我肚子不这么大,那我们两个还可以说得上是漂亮小伙子的。” 他用双手划水,抖动身体,钻进水里去了。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福!”他嫉妒地叫道,“我在海外的橡胶园里,有一条河比这里还美丽,但如果你伸腿到水里去,就再也看不到你的腿了,因为河里尽是可恶的鳄鱼。好,开始游吧,我们绕洛斯哈尔台湖一周!游到台阶那边的话,还回得来。你准备好了吗?那么,一——二——三!” 两个人哗啦一声离开了岸边。他们笑着,适度地划着水,青春的气息再度回到了他们身上,于是他们认真地比赛起来。两人都神情严肃,目光炯炯,双臂在水中大大地画出抛物线,闪闪发光。他们同时到达台阶,同时踅回,拼命地循着原路游回去。画家奋力猛游,一路领先,最后仅以些许的差距到达了终点。 两人站在水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擦着眼睛,无言地相视而笑。两人现在才感觉到平常因疏远而自然地产生出来的小小鸿沟开始消失了,老朋友的感情又恢复了。 他们穿好衣服,神清气爽地并排坐在湖畔的平坦石阶上。两人望着黝黑的水面,远处掩映在树丛中的椭圆形湖湾已经在暗褐色的黄昏中消失了。他们从仆人手中接过褐色的纸袋,里头是硕大的淡红色樱桃,两人抓起樱桃就吃。他们无忧无虑地眺望暮色愈来愈浓的黄昏。一会儿,低垂的夕阳从树木的枝干之间沉入水平线,把蜻蜓的玻璃般的翅膀燃烧成了金色。两人谈起了学生时代的往事,老师以及当时的同学目前的近况,滔滔不绝地,轻松地整整谈了一个钟头。 “真的,”奥特·布克哈德照例用他稳重而有力的声音说,“这已经过去好久了。你知道梅塔·海尔曼变得怎么样了吗?” “啊,梅塔·海尔曼!”费拉谷思的兴趣也高昂起来了,“那真是个美丽的女孩,我的草稿里全是她的画像,那都是我在上课时偷偷地画在吸墨纸上的。她的头发我怎么也画不好。你还记得吗?她的头发分梳开来,卷在耳朵上方。” “你没有她的消息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第一次从巴黎回来时,她和一个律师订了婚。她和她哥哥一起在街上走时我碰上了他们。我还记得当时我非常生自己的气,因为我一下子脸就红了。尽管我蓄了胡子,也有巴黎人那种厚脸皮,但却痴呆得像个小学生似的——她就叫梅塔!这个名字叫我受不了!” 布克哈德陶醉地晃着他圆圆的头颅。 “你并没有真正坠入恋情,约翰。对我来说,梅塔真是太美好了,她叫奥依拉丽亚我也不在乎,只要她看我一眼,就是叫我赴汤蹈火,我想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不,那时我是真的动了情。记得有一次,我在5点的外出时间过后回来——我是故意晚回来的。只有我一个人。除了梅塔的事情之外,我什么也不想。就是回来后会受到处罚我也根本不在乎——这时候,她从我前面走了过去,就在那圆形的城墙旁边。她和女朋友手挽着手。于是我突发奇想,要是我能取代那个笨女孩,挽着她的手,紧紧地偎着她的话,不知该有多好。忽然,我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好靠着城墙站了好一会儿。等到我终于回去了时,大门已经关了。我只好按门铃,结果被禁闭了一个钟头。” 布克哈德想到在两人难得见面的时候,已经好几次回忆起那个梅塔,他不禁微笑了。在那个时候,少男们都小心翼翼地竭力隐藏自己的恋情,而在彼此都长大成人后的今天,才偶尔揭开那层面纱,道出那小小的恋爱经验。可是,对于梅塔的爱慕,直到今天都还是个秘密。奥特·布克哈德现在也忍不住回想起那个时候曾经好几个月把梅塔的一只手套据为己有,为那手套所着迷。那只手套与其说是他发现的,倒不如说是他偷来的比较适当。到今天,他的朋友还不知道这件事。他在想现在要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考虑再三,最后他露出精明的微笑,沉默不语了。他觉得这个最后的小小回忆,还是深深地留在心底的好。 第三章 热带森林 布克哈德舒适地把全身埋在一把黄色的藤椅里。一顶大巴拿马草帽推在后脑勺上,手里捧着报纸,一边吸烟,一边看报。这是在画室西边的一座阳光灿烂的亭阁里。费拉谷思在他身旁,蹲坐在一把低矮的折椅上,面前摆着画架。他在速写阅报的人。大的色彩已经确定,现在在画脸。整个画面充满了亮丽、轻盈的光线,欢乐的气氛融合在适度的色调里。油彩和哈瓦那雪茄散发出强烈的气味。小鸟躲在枝叶丛里,发出正午时分的细微啼鸣,唱着昏昏欲睡的梦幻般曲调。比埃雷蹲在地板上摊开一张大地图,用细长的食指在地图上做沉思的旅行。 “不可以睡着!”画家大声叫道,提醒着。 布克哈德眯细眼睛,微笑地看着画家,摇摇头。 “现在到哪儿了,比埃雷?”他问男孩。 “等一等,我得先念念,”比埃雷热心地回答道,一个字一个字地拼出地图上的名字,“鲁—鲁—鲁兹恩。有个湖或海。叔叔,这个湖比我们的湖大吗?” “大得多了!有二十倍大!你得去看一次才好。” “嗯,当然去。要是我有汽车,不管是维也纳、鲁兹恩、北海或叔叔的家印度,我都去。那时候你会在家吗?” “一定在的,比埃雷。客人来的时候,我总是在家的。你来的时候,我们可以去看我的猴子,它叫朋第,没有尾巴,长着雪白的腮须。我们还可以坐船带着枪,到河上去射鳄鱼。” 比埃雷高兴得晃着瘦弱的上半身。叔叔接着说起了开垦马来西亚原始森林的故事,他说得兴起,因而滔滔不绝,最后男孩累了,跟不上了,于是心不在焉地继续查他的图。只有父亲热心地倾听友人的畅谈。布克哈德悠闲而愉快地谈到工作与狩猎,骑马和乘船去远足,也提起苦力们用竹子搭盖的美丽而轻巧的村落,另外还有猴子、苍鹰、鹫、蝴蝶等等。于是,他那宁静的与世隔绝的热带森林生活,使人产生无比的亲切感,深深地打动他人的心怀。画家就这样从小小的隙缝中,仿佛看到了色彩丰富、美丽幸福的乐园。他听到了友人诉说原始森林里静静流着的大河;高大如树的羊齿丛林;广大的平野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一人高的芦苇植物,随风摆动;面对珊瑚岛与蓝色火山的海岸,五彩缤纷的夕阳景色;疯狂急躁的骤雨;蜂拥而来的大雷雨;农场主人的白色的家,阳台掩映在大片的树荫里,在大热天的黄昏中,使人如梦似幻般地充满遐思与玄想;唐人街的热闹繁华;黄昏时分马来人坐在回教寺院前的浅水池旁的石阶上歇息。 如同以前时常发生的那样,费拉谷思的遐想又到了朋友的遥远家乡去了,他没有发现自己内心里的诱惑与暗中的欲望,是与布克哈德隐藏着的企图是多么的契合。各式各样的情景会令他心醉,会引发他的憧憬,不仅是由于那里的热带海洋和岛屿海岸的光辉、丰富多彩的森林和河川,以及半裸体的原始民族色彩,更重要的是,他到了那远离的世界的宁静中去,他的烦恼、痛苦、挣扎与不如意,全都会离去、疏远和淡化。相信只要到那里去,他就能解脱日常许多繁琐的心灵重荷,而融合在清新、无垢、无忧的气氛里。 下午已经过去,阴影笼了过来。比埃雷早已跑开了,布克哈德渐渐地静了下来,最后终于打起瞌睡睡着了。画已经大部分完成。画家闭上了疲累的眼睛,垂下了手,在这夕阳西下的静寂时光中,在朋友的身旁,疲劳的神经一直坚持到工作顺利完成之后,胸膛热得几乎使他觉得痛苦,他做了几分钟的呼吸。许久以来,这种专注于工作的陶醉感,一直就是他最深刻,也是最崇高的安慰和喜悦。而这种疲倦感和紧张感在松弛的那一瞬间,像极了乍醒还睡时的心神朦胧状态。 为了不惊醒布克哈德,他静悄悄地站起来,小心谨慎地把画布拿到画室去,在那里脱掉麻质的工作装,洗了手,把有点疲劳过度的眼睛泡在冷水里。过了15分钟,他又站在外头,探询地看了一眼昏昏瞌睡着的客人,像从前一样吹起口哨。早在25年以前,他们之间就用口哨做暗号,用来识别对方。 “要是你睡够了的话,”他兴奋地请求道,“能不能把那边的情形再告诉我一些,我在工作的时候只听了一半。你好像也说到了照片,现在手边有吗?不能让我一起看吗?” “当然可以,一起来看吧!” 早在好几天以前,奥特·布克哈德就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了。多年来,他一直有个心愿,想要把费拉谷思带到东南亚去,让他在自己身边待一阵。他觉得这一次是他最后的机会,已经把计划想了又想,做好了妥善的准备。两人在布克哈德的房间里促膝而坐,在夕阳的余晖中谈起了印度。这时候,他不断地从旅行箱中拿出贴着照片的新相簿以及夹着照片的纸板。数量之多令画家叹为观止。布克哈德非常镇定,他并没有特别强调那许多照片的价值,但是他内心里还是暗暗紧张地期待着那些照片能够打动画家的心。 “这些照片拍得太好了!”费拉谷思高兴极了,叫道,“都是你自己拍的吗?” “一部分是的,”布克哈德坦白地说,“有的是我在那里的朋友拍的。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们那里是什么样子而已。”他若无其事地这样说着,漫不经心地把照片捡起来。费拉谷思根本想象不到他为了搜集这些照片费了多大的苦心。他花了好几个星期,从新加坡雇来了一个年轻的英国摄影师,后来又从曼谷雇了一个日本人,数度上山下海,翻山越岭,把值得一看的美景一网打尽,全都拍了下来,最后再精心冲洗、复制,这就成了布克哈德的钓饵。现在他看到朋友已经咬住了饵,正拼命地往下吞,不觉兴奋了起来。他给朋友看房屋、街道、村庄、寺庙,以及吉隆坡附近奇形怪状的帕兹岩洞,伊波那儿荒凉、美丽的风化石灰山与大理石山的照片。费拉谷思问他有没有土人的照片。他抽出了马来人、中国人、塔米尔人、阿拉伯人、爪哇人的照片。有健壮的赤裸港口苦力,有瘦削的老渔夫、猎人、农夫、织工、商人,有披着金饰的美女,有黝黑的成群的赤裸孩童,有撒网的渔人,有戴着耳环用鼻子吹笛的沙卡伊人,有全身戴满硬银饰的爪哇舞蹈女郎。他也让画家看了各式各样的椰子树、大叶多汁的香蕉树、一小部分奇形怪状的藤蔓植物的原始林、神圣的寺院森林与养有乌龟的池塘、水田里的水牛、工作中的驯服大象,也有在水中嬉耍,向空中伸出喇叭般的长鼻的野生大象。 画家把照片一张一张地拿在手里。有很多照片他只看了一眼就搁在一旁。但拿来比较,仔细端详的照片也不少。他把人物或头部的照片拿在手掌中伸向空中,细心地透视着。有不少照片,他都一一问起是什么时候拍的。他测量投影,充满幻想的直观愈来愈深沉了。 “每一张都可以画成画的。”有时候他神情恍惚地自言自语道。 “够了!”最后他深深吁了一口气叫道,“你还得再告诉我一些,你来这里真是太好了!你来了之后,好像一切都改观了。来,我们再散步一小时,你可以看到很美好的东西的。” 他兴奋得忘记了疲劳,拉了布克哈德到田野里去,在公路上漫步时遇见了回来的干草车。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温暖洋溢的干草气味。这使他回忆起了一段往事。 “你还记得吗?”他笑着问道,“我进入美术学校第一学期过后的那个夏天,我们一起在乡下度过的时光?那时我画干草,就只画干草。这你还记得吗?我花了整整两个星期,去画积在山边草地上的两三个草堆,但怎么也画不好。我画不出那颜色来,就是干草那种没有感觉的灰色!好不容易我捕捉到了——并没有什么微妙之处,只要混合红跟绿就行了——我真是高兴极了,除了干草之外,我什么也不想。啊!那种第一次的尝试、寻找、发现的滋味真是太美了!” “我想,绝对没有一件事是可以学得完的!”奥特说。 “当然没有。不过现在苦恼我的,与技巧完全没有关系。这几年来,常常看到什么,我就会突然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来。那时候所见到的一切都不一样。有的时候我想,要是能把那其中的什么画出来就好了。有的时候我会在几分钟之间,再度发现一切事物都散发出异样的微光——但这样还是不行的。事实上,好的画家是很多的。他们都是具有纤细而微妙感觉的人,把有如一个贤明、纤细、谦逊的老绅士所看到的世界画出来。可是愿意把一个活蹦乱跳、血气方刚、纯洁的少年所见到的世界画出来的,却是一个也没有。就是有人愿意去尝试,也往往都是一些拙劣的画匠而已。” 他顺手掐下在田埂边绽放的蓝色山萝卜草,凝视着。 “觉得无聊吗?”他突然有如醒过来一般地问道,疑惑地看了他的朋友一眼。 奥特微笑着,没有作声。 “其实,”画家又说,“我现在想要画的画里头,有一幅是野草花的花束。你一定知道我母亲会做那样的花束,在这方面,我母亲是个天才,我还没有见过像她那样的人。我母亲总是像小孩般,不断地唱着歌。脚步非常轻盈,戴着褐色的大草帽。每次我梦见母亲,她都是这样的打扮。有一天,我要画出母亲最喜欢的野草花的花束。在山萝卜草、蓍草与小的紫红色牵牛花中间夹着几根细细的青草与绿色燕麦穗。我带回来许多这样的花束。但我还做不出真的来。那非得带有那种完全的香味,非得像我母亲亲手做的不可。比如说,我母亲不喜欢白色的蓍草,她只要那种细长的、略带一点淡紫色的罕有品种。我母亲常常花了半个下午的时间,在许多青草中挑选、决定要用哪一枝——啊,我说不上来,你也不会懂的。” “我懂的。”布克哈德点点头说。 “事实上我常常花上半天的时间去想那样的野草花的花束,我也非常清楚那幅画应该是怎样的一幅画。那不是由优秀的观察家所看到的,也不是被优秀而敏锐的画家单纯化了的我们所熟悉的大自然的一角。更不是经由所谓的乡土艺术家的手创作出来的,带着感伤与温柔的东西。而是要有如一个天才儿童所看到的那样,没有被形式化,而且要洋溢着质朴和单纯。这和放在画室里的那幅有鱼和雾的风景恰好相反——但是,两边都非画不可……啊,我想画得更多,画得更多!” 他们转进一条狭窄的草原小径,小径爬向一座低矮的圆形山丘。 “来,好好看着!”费拉谷思热心地提醒道,像猎人般地探视面前的天空,“我们爬上来了!那里就是我这个秋天要画的地方。” 他们到了山丘上。那边,被夕阳的斜晖照得透亮的一小片阔叶树林,挡住了他们的视线。看惯了宽广明亮草原的眼睛,终于慢慢地看穿了树丛。一条小径躺在高大的山毛榉树下,树下还有一张长满青苔的石椅。顺着小路走去,景色截然不同。从石椅这边望去,可以看到树梢形成的一片墨绿色,那边是清新、明亮的低矮远景,山谷里布满灌木丛与柳树,弯曲的河流闪烁着青蓝色的光辉,远处山峦起伏一望无际。 费拉谷思指着下方。 “等到山毛榉开始染红了,我就画那片景色。我让比埃雷坐在树荫下的石椅上,越过他的头去俯视那山谷。” 布克哈德静静地听朋友说话,心里不禁满怀怜悯——他想要骗我啊!他暗暗地露出微笑想着。他是在说计划与工作吧!这是他以前所从来没有过的。看他的样子,他好像是在一一列举自己还会感兴趣的事物,以及自己在与生活和解的事物。朋友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没有迎合他。朋友也知道约翰想把这些年来所累积下来的东西一举抛弃,更知道这愈来愈令他难以忍受的沉默也持续不了多久了。因此,他竭力在外表保持冷静,和约翰并肩走去,只等时机的到来。但是看到这样一个优秀的人,一旦陷入了不幸,就变得像小孩子一般,眼被遮,手被缚,有如走在荆棘丛中似的,他也觉得既诧异而又可悲。 他们回到洛斯哈尔台时问起比埃雷,仆人说比埃雷和费拉谷思夫人一起到城里去接阿尔伯特了。 第四章 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费拉谷思在他母亲的钢琴室里急促地来回踱步。乍看之下,他像他的父亲,因为他的眼睛和父亲的一模一样,但事实上他是更像母亲的。母亲正倚着大钢琴,眼带柔情,深沉地注视着他。当他正要又从母亲身边经过时,她紧紧抓住他的肩,把他的脸转向自己。他那苍白宽广的额头上,垂着一缕金发,眼睛里燃烧着少年所特有的激动,美丽丰满的嘴唇因为愤怒而扭曲了。 “我不要,妈妈,”他激动地喊道,挣开母亲的手,“你知道我是不能到那个人那边去的,那完全是一出毫无意义的闹剧。那个人知道我恨他,他也恨我,我不管妈妈怎么说。” “什么恨!”她略带严厉地大声说道,“再也别这样说了!这样一来一切都被歪曲。他是你的父亲,有一段时期他疼爱过你。我不许你这样说。” 阿尔伯特站住了,眼神炯炯地凝视着她。 “的确,你能禁止我那样说,可是,那样又有什么不同呢?难道要我感激那个人吗?那个人毁掉了妈妈的生活,毁掉了我的家乡,把我们美丽、快乐、优雅的洛斯哈尔台变成令人不快与讨厌的无聊地方,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妈妈,我夜夜梦见这里的古老房间、走廊、庭园、马厩与鸽舍,再也没有另一个家乡可以让我去爱,让我魂牵梦萦,让我遥寄乡愁。然而我却不得不远离家乡,放了假也不能带朋友来这里。因为我不能让朋友看到我们在这里过的是什么生活!任何人看到我,只要知道我的名字,马上就会赞美我那有名的父亲。啊!妈妈,我甚至想,我宁可没有父亲,没有洛斯哈尔台,家庭贫困,妈妈得去帮人做女工,或去教授什么,而我得帮妈妈赚钱补贴家里,这样的话反而幸福多了。” 母亲抓住他,硬把他按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儿子的膝上,为他整理蓬乱的头发。 “是的,”她用惯有的镇静而深沉的声调说道。对儿子来说,听到这声音,就仿佛回到自己的故乡和避难所,“是的,你这是把一切都吐露出来了。有时候,把心中想说的话都说出来是很好的。人必须知道什么事情非忍耐不可,但也不必一再去触动悲伤的往事。你现在已经长得和我一样高了,马上就成人,所以我很高兴。你是我的孩子,我多么想永远在你身旁。不过,我非常孤单,有很多事情要操心。因此,我很需要有一个好的男朋友,我希望你就是我需要的那个人。和我一起弹钢琴,一起在庭园里散步,一起和我看顾比埃雷。我们一起来度过快乐的假期吧。但是不要争吵,不要再让我添烦恼。不然,我只好认为你还是个小孩子,还得再等上很长的时间,你才能变成我所渴望的聪明朋友。” “是的,母亲,这话不错。不过,对于使我们变得不幸的事情必须始终保持沉默吗?” “这是最好不过了,阿尔伯特。这不是容易的事情,大人无法要求孩子这么做,但这是最好的方法——我们现在来弹奏什么吧。” “好的。贝多芬的第二交响曲——你喜欢吗?” 他们开始弹了起来,这时门轻轻地打开了,比埃雷溜了进来,坐在一张小矮凳上倾听。他一边听,一边凝神注视他哥哥。看他的绸运动衫领子包裹着的颈子,随着音乐旋律晃动的头发,还有他的双手。因为他没有看到哥哥的眼睛,所以他发觉哥哥非常像母亲。 “你喜欢吗?”休息时阿尔伯特问道。比埃雷只点了点头,马上就又安静地走出房间。根据他的经验,他感觉到阿尔伯特的问话里带着一般的大人对小孩子说话的口吻。他不能忍受那种虚假的情意和轻浮的傲慢态度。哥哥回来他很高兴。他还在车站热切地等他,兴奋地和他打招呼。但是,却没有想到哥哥会这样对待他。 那时候费拉谷思和布克哈德在画室里等阿尔伯特,布克哈德掩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画家则神经质地一脸惶惑,他一听到阿尔伯特已经到达时,刚才的开朗和畅谈的兴致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回来,你觉得意外吗?”奥特问道。 “不,我不觉得意外。我知道他这几天要回来的。” 费拉谷思在杂物箱里翻了一阵,拿出一些旧照片来,找出一张少年的照片和比埃雷的照片摆在一起做比较。 “这是和现在的小的同一年龄的阿尔伯特。你还记得吗?” “哦,记得很清楚。看照片真的很像。他有很多地方很像你的妻子。” “比比埃雷还像吗?” “噢,像得多了。比埃雷既不像你,也不像他母亲。他来了,或者是阿尔伯特?不,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听见脚步轻轻地踩在门前的铺石和铁丝擦鞋板上的声音。有人在摸门把手。稍微犹豫了一阵之后,门把手转动了。比埃雷走了进来。他很快地用热切的眼神探询般地环视了一下,想要知道是不是欢迎他。 “阿尔伯特在哪里?”父亲问。 “在妈妈那里。他们在一起弹钢琴。” “是吗?在弹钢琴吗?” “你生气了,爸爸?” “不,比埃雷,你来了我很高兴。我们说说话吧!” 男孩看见放在那里的照片,于是拿了过来。 “啊,这是我!这是谁?阿尔伯特吗?” “嗯,是阿尔伯特。像你现在这样大的时候,阿尔伯特就是这个样子。” “那时我还没有出生,现在哥哥长大了,罗伯特已经叫他阿尔伯特先生了。” “你也想长大吗?” “当然想长大。因为长大了就可以骑马去旅行,我喜欢那样。那时候就没有人会叫我‘小东西’,也没有人会拧我的脸颊了。不过说真的,我并不想长大,大人里头有很多是叫人讨厌的。就连阿尔伯特也整个变了。大人渐渐上了年纪,最后就会死掉。我希望自己永远都像现在这样。有时候我也希望自己能飞,和小鸟一起在高高的树上飞来飞去,飞到云里去。这样我就能笑所有的人了。” “也笑爸爸吗,比埃雷?” “有时候也笑爸爸。大人们总是做一些可笑的事情。不过,妈妈就不是这样的,有时候妈妈躺在庭园的长椅上,只是呆呆地看着草地。然后她双手下垂,动也不动,看起来有点悲伤。如果不必总是去做什么事情,倒也不错。” “那么,你什么也不想做吗?比如建筑师、园丁或是画家什么的?” “不,不想。我们已经有园丁了,房子也有了。我想做完全不同的事情,我想知道孤鸲鸟互相在说什么,而树木用根喝水,就会变得那么大,我也想看看它们是怎么做的。我相信没有人真的知道这些。老师知道不少事情,可是内容都很枯燥。” 他坐在布克哈德的腿上,玩弄他的皮带扣。 “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布克哈德和蔼地说,“有很多东西我们只能用看的。看了之后我们觉得很美,就应该感到满足了。什么时候你到我印度的家来,我们可以一连几天搭乘大船在海上航行。船的前面会出现许许多多的小鱼,那些小鱼长着玻璃般的翅膀,会飞的。有时候也有鸟飞来。也许是从很远的岛那边飞来的,飞得累极了,就停在船上,看到有那么多人在海上活动,它们也会大吃一惊。那些鸟很想知道,很想问我们是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但是做不到。因此我们只能互相注视,互相点点头。那些鸟充分休息过后,就又振翅展翼,飞向海那边去了。” “那些鸟叫什么名字,难道一点也不知道吗?” “不,当然知道,不过那名字是人取的,它们之间是怎样称呼的却无从知道。” “爸爸,布克哈德叔叔真会说故事。我也想要有朋友。阿尔伯特已经太大了。大多数人都不懂我说什么,我想要什么,但是我说的,布克哈德叔叔一听就懂了。” 一个女仆来接比埃雷,快到晚餐时间了。两个绅士也到邸宅去了,费拉谷思一言不发,闷闷不乐。儿子在餐室里迎接他,同他握了手。 “爸爸,您好。” “阿尔伯特,你好。一路上好吗?” “很好,谢谢。您好,布克哈德先生。” 阿尔伯特显得非常冷淡而拘谨。他陪着母亲上桌。大家开始用餐,几乎只有布克哈德与女主人在谈话,谈的是音乐。 “请问一下,”布克哈德向阿尔伯特搭话,“你最喜欢哪种音乐?事实上,我早已经落伍了,就连现代音乐家的名字也说不出几个。” 阿尔伯特礼貌地抬起头来回答道: “最新的东西我也只是听说而已。我并不偏好什么音乐,只要是好的音乐,我都喜欢。我最喜欢的是巴哈、葛路克与贝多芬。” “哦,看来你是古典派了。这些人对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熟悉的只有贝多芬。葛路克就没有听过了。我们心里只有瓦格纳,这你一定是知道的。约翰,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听特里斯坦的情形吗?我们都陶醉了。” 费拉谷思勉强地挤出微笑。 “好个古老的流派!”他有些刻薄地说,“瓦格纳已经过时了。阿尔伯特,你说对吗?” “不,正好相反,所有的剧院都在上演瓦格纳的歌剧,不过我不做任何评论。” “你不喜欢瓦格纳吗?” “我对瓦格纳一无所知,布克哈德先生,我很少上剧院,我只对纯音乐感兴趣,不是歌剧。” “是吗?可是,诗人音乐家的序曲呢?你一定知道的。那也不喜欢吗?” 阿尔伯特咬着嘴唇,在回答之前稍微沉思了一下。 “我的确无法评论,那是——该怎么说好呢——浪漫的音乐。我不感兴趣。” 费拉谷思皱了皱眉头。 “这里的葡萄酒你喝吗?”他引开话题,问道。 “好的,谢谢。” “阿尔伯特,你呢?来一杯红葡萄酒怎么样?” “爸爸,谢谢,我不要。” “你禁酒了吗?” “不,绝不是那样的。不过,我不适合喝葡萄酒,所以还是不喝的好。” “那也好。但我们要碰杯。奥特,干杯!” 他一口气喝掉了半杯。 阿尔伯特继续扮演有教养的男孩的角色。虽然他有自己的主见,但是他谨慎地放在心里不说出来,他要让长辈说话。他并不是要从长辈的谈话中汲取什么知识,而是要保持自己的冷静。但是他的个性并不适合扮演这样的角色,所以不一会儿他就觉得非常不愉快。他向来不把父亲看在眼里,根本就不给父亲有议论的机会。 布克哈德默默地观察着。于是,餐桌上这场冷淡无味的谈话就这样中断了,因为愿意带着善意去重拾话题的人已经没有了。他们客客气气地侍候对方,很快地吃完,尴尬地玩弄吃甜点的茶匙,无精打采地等着站起来分手。这时候,奥特·布克哈德才开始深刻地感受到朋友的夫妻关系和生活是如何的僵硬、萎靡、孤立、绝望和冰冷。他往朋友那边看了一眼,看到他意气消沉地瞪着面前几乎动也没动过的餐点。因为这状态整个地显示在他人面前,画家的眼光在和他交接的瞬间,浮现出无奈的羞惭。 这场面真是悲惨。用餐时的无情沉默和令人坐立不安的冰冷,以及没有一丝幽默的枯燥,仿佛一举让费拉谷思丧尽了颜面。一瞬间,奥特觉得自己成了这令人羞惭场面的旁观者,只要自己在这里多停留一天,就会平添朋友一天的烦恼。即使朋友能竭力支撑,保住表面上的礼仪,自己实在也没有力气和那种心情去充当悲惨场面的旁观者。因此,如何即时抽身才是最重要的。 费拉谷思夫人一站起来,丈夫也立刻把椅子往后一推。 “我累极了,失陪了。请大家继续用吧!” 他走了出去,忘了把门关上,奥特听见他拖着沉重的脚步,通过走廊,走下咯吱作响的楼梯。 布克哈德关好门,随着女主人到客厅去。大钢琴的盖子打开着,晚风翻动着乐谱。 “本来想请你弹奏一曲的,”他为难地说,“不过看来你丈夫有点不舒服,他在大太阳下工作了半天,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陪他一会儿。” 费拉谷思夫人严肃地点了点头,没有留他。他告辞出来,阿尔伯特送他到楼梯口。 第五章 剖心泣诉 奥特·布克哈德从点了大灯的门口走出来,同阿尔伯特道别,这时候暮色已经深沉了。他站在栗树林下,贪婪地大口吸着清冷、柔和、带着树叶芳香的夜气,拭去额上大颗的汗珠。如果要想帮助朋友什么,就非得趁现在不可。 画室那边一片漆黑。画家不在工作房里,也不在隔壁的房间里。他打开了通往湖畔的门,轻手轻脚地绕着房子找了起来。随后,他看到画家坐在今天他被画时所坐的藤椅上。画家支着双肘,脸孔埋在手掌里,安静得像睡着了一般。 “约翰!”他轻声喊道,走过去,把手抚在他低垂的头上。 没有回答。他站在那里,默默地等着,轻抚那疲惫已极、痛苦万分的人粗而短的头发。除了有风吹过林间之外,周围一片寂静,充满了夜晚特有的安宁。几分钟过去了。突然邸宅那边的夜晚被惊动了,巨大的音波高昂地传了过来。那是饱满得仿佛要溢出来般的持续和音。随后音波又重叠了过来。那是钢琴奏鸣曲最初的一小节。 这时候画家抬起头来,轻轻拨开朋友的手站了起来,他那双疲倦得通红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直视着布克哈德,想要硬挤出一丝微笑,旋即又作罢了。就在这时候,他那僵硬的表情松弛了。 “我们进去吧。”他说着,动作仿佛要避开那边涌过来的音乐似的。 他走在前面,到了画室的门口又站住了。 “我想你不会在这里久留的吧?” “多住一天不成问题。我想后天走。”他压低声音说道。 费拉谷思去摸开关。清冷的金属声响了一下,画室里所有的灯光全都亮得耀眼了。 “两个人再喝一瓶上好的葡萄酒吧!” 他拉铃叫罗伯特来,吩咐他准备。放在画室中央的布克哈德新画像,已经快要完成了。两人站在画像前看着,这时候罗伯特摆好桌椅,拿来酒和冰块,雪茄与烟灰缸也都放好了。 “好了,罗伯特,你可以去了。明天不用叫醒我!让我们两人聚聚吧!” 他们坐下来互相碰杯。画家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又站起来把灯关掉了一半,然后重重地坐了下来。 “画没能画完,”他开始说了起来,“给我雪茄!这幅画不会画得很糟的,不过事实上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他拿了一支雪茄,仔细地剥开,但在手指间神经质地转动了几下后,又放下了。 “这次你来这里没能好好招待,奥特,我真抱歉。”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住了。身子朝前倾,抓住布克哈德的双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吧。”他疲惫地呻吟道。几滴眼泪落在奥特手上。但他不愿意失态,因而坐直身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镇静下来,畏畏缩缩地说:“原谅我。我们再喝一杯吧!你不抽雪茄吗?” 布克哈德拿起一支雪茄。 “可怜的人!” 两个人在平静的沉默中喝着葡萄酒,抽雪茄烟,灯光在磨光的玻璃高脚杯中闪烁,金黄色的葡萄酒看起来显得更加温馨暖和,淡淡的青烟在宽广的房间中袅袅摇曳。两人不时面面相对,心灵契合,再也不需要任何语言了,仿佛一切都已经说完了。 一只飞蛾嗡嗡鸣着在画室里飞来飞去,三四次咔嚓一声,在墙壁上激烈地撞击着。随后,飞蛾仿佛失去了感觉般,身体缩成灰色的三角形,有如一小块天鹅绒,停在天花板上。 “秋天同我到印度去吗?”最后,布克哈德迟疑地问道。 又是一阵漫长的寂静。飞蛾慢慢地走了起来。仿佛忘记了自己会飞似的,用灰色的翅膀向前爬了一小段的距离。 “说不定,”费拉谷思说,“也许会去。不过我们得再商量商量。” “唔,约翰,我不想添你烦恼,只是你要再告诉我一些。我并不期待你与你妻子再和好,不过——” “从开始就不和了!” “也应该是那样的。可是会变得这么严重也真叫人吃惊,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那会毁了你。” 费拉谷思淡淡地笑了。 “我不会毁的,告诉你,9月里我大概会有12幅新画要在法兰克福展出。” “那很好,可是这能持续多久呢?这毫无意义……约翰,你为什么不和你妻子分手呢?” “这并没有那么简单……我说给你听吧。你还是知道来龙去脉的好。” 他喝了一大口葡萄酒,坐在椅子上,曲身向前。奥特则退到桌子后边远一点的地方。 “你也知道,我与妻子开始就处不好。这几年来,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那时候也许还有各种补救的方法,但我怎么也无法掩饰自己那幻灭的心情。我总是一再地向阿迪蕾求索她所无法给我的东西。她不知道什么叫感动。我早就应该知道她是严肃而沉滞的。她无法豁达地,用幽默去化解困难。她只能用沉默与忍耐来对待我的要求,我善变的心,我的温柔和我的挫败。她的忍耐可以说是一种感人的英雄式忍耐。她的忍耐时常打动我的心,但这对我对她都毫无用处。只要我动怒,心怀不满,她就默默地承受着,痛苦着。随后我马上请求她原谅,希望我们能互相更加理解,试着想使她快活起来,却都徒劳无功。她变得更加沉默,把自己关闭在自己天生的忧郁性格里,一言不发。只要我在她身边,她就一脸卑屈,不知所措。不管我是暴怒还是高兴,她总是面带同样的镇静表情。我一走,她就一个人弹钢琴,去回想自己的少女时代。就这样我在鸿沟里愈陷愈深,最后连能对她说的话也完全没有了。就这样我全心全意专注于工作,开始学会仿佛筑起一座城把自己关起来似的,一心钻研在工作里。” 显然地,他尽可能地保持自己的镇静。他并没有想诉说,也没有指责的意思。然而在他的话语里头,却处处可以感受到他的指责。即使不能说是指责,至少也可以感受到他是在诉说自己的生活已经崩毁,自己在年轻时的期待已经幻灭;诉说自己的精神已被判处无期徒刑,要在颠倒的、扭曲的、没有一丝快乐的生活中度过一辈子。 “从那时候起,我就常常想到要解除这样的婚姻生活,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我已经习惯于安静地坐着工作。一想到法院和律师,一想到自己的生活习惯和各种日常细节都会遭到破坏,我就提不起勇气来了。那时候我要是另结了新欢,也许很容易就可以下定决心的。可是我的个性要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忧郁、深沉。我带着伤感的嫉妒,恋慕着美丽的少女,但却不能爱得十分深入。最后,我终于明白,只要我还全心全意爱我的画,我就无法全心全意地去爱别人。我把所有的愿望和欲望全都贯注到绘画里,用绘画来升华自己的感情,用绘画来忘却自己。事实上,长年以来,我没有容纳一个女人或一个朋友进入我的生活中——你也知道,不管我交上什么样的朋友,我都得先把自己不体面的事情坦白说出来不可。” “不体面?!”布克哈德带点责备的口气小声说道。 “确实是不体面!我那时就已那样觉得,以后就再也没有改变过。不幸就是丢脸。自己的生活不能给人看,必须隐藏什么,必须掩饰什么就是丢脸!够了,不要再谈什么丢脸与不幸了。” 他神色黯然地凝视着酒杯,抛开熄了火的雪茄继续说下去。 “阿尔伯特已三四岁的时候,我们都很疼他,谈的都是他,为他而操心。到了阿尔伯特七八岁时,我渐渐心怀嫉妒,为了获得那孩子而开始战斗——这和我现在为了获得比埃雷而与她奋斗完全相同!有一天,我突然了解到,我爱那个孩子,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但是那个孩子却渐渐地对我冷淡,愈来愈投向他母亲的怀抱。有好几年的时光,我一直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看着他的变化。 “有一次,那孩子病得非常厉害,我们很担心,把其他的一切都暂时抛开了,我在那些日子里,生活的融洽是从来没有过的。就在那时候,比埃雷出生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自从小比埃雷出生后,他占有了我所有的爱,我又听任阿迪蕾离我而去。阿尔伯特痊愈后,爱我的妻子爱得更深了,我也不管。他为了和我对抗,成了妻子的心腹,随后成了我的敌人,最后他不得不离家远去。我已经放弃了一切。我已经变成一贫如洗、毫无欲望的人了。我不再对这个家发表任何意见,也不再处理任何家务,虽然是在自己家里,却有如客人一般,我宁可这样。除了小比埃雷之外,我什么也不要。就在我不能忍受与阿尔伯特共同生活,不能忍受家里的气氛时,我向阿迪蕾提出了离婚要求。 “我说我要比埃雷,其他的全都给她。她可以和阿尔伯特住在一起,也可以继续拥有洛斯哈尔台和我收入的一半,不,甚至更多都可以给她。但是她不愿意。她说她很乐意离婚,只要我给她必要的生活费用就行了,但是她绝对不能放弃比埃雷。这是我们最后的争执。为了挽救我仅有的幸福,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我恳求她,不顾耻辱地向她低头。我威胁她,也对着她痛哭流涕,最后我暴怒了,但一切都是徒劳。她甚至还同意放弃阿尔伯特,于是忽然之间我明白了,这个安静坚强的女人是一点也不会让步的。她很清楚自己的力量是远胜过我的。于是我打从心底憎恨她,直到现在也没有丝毫改变。 “所以我叫来了泥水匠,增建了这个小小的家。从那以来,我就住在这里。一切正如你所看到的。” 布克哈德沉思地倾听着。一次也没有打断对方的谈话过。即使是在费拉谷思认为他会打断,不,希望他打断的时候也没有。 “正如我所想的那样,”他很慎重地说,“你把一切都看得那么清楚,我很高兴。那么,关于这个,我们不妨再多谈一些吧,这真是个好机会!和你一样,我来到这里以后,就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的到来。我们可以假定你长了一个可厌的脓疮,你有些难为情,很是烦恼。但我既然知道你有那么一个脓疮,你也就不必隐瞒,心情也会变得轻松些。然而这还不够,我们还得试着把脓疮割开,看看能不能治好它。” 画家凝视对方,沉闷忧郁地摇摇头,露出凄凉的微笑。“治好?这是不可能治好的。不过,你大可以放心地把手术刀划下去!” 布克哈德点点头。他是想把手术刀划下去,他确实不愿让这机会平白失去。 “你所说的话里,有一个地方我不明白,”他思考着说,“你说,你是为了比埃雷才没有跟你妻子离婚的。但问题是,你有没有强迫你妻子把比埃雷交给你。如果由法院判决离婚,那么一定会有一个小孩判给你的。你难道没有想过这一点吗?” “没有,奥特,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从来没有想过法官会用他的智慧来挽回我的错误与疏忽。这对我是没有用的,因为我个人力量不够,无法说服妻子放弃孩子,我只能等将来,看比埃雷自己决定要选择哪一个。” “这样说来,问题只牵涉着比埃雷一个人而已。如果没有比埃雷,无疑的,你早就与你妻子离婚,而在这个广大的世界找到幸福了。即使没有找到幸福,至少也能过着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但现在你却在妥协与牺牲以及应急措施的混乱中有如困兽一般。像你这样的人,到了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费拉谷思神情急躁,大口地干掉一杯葡萄酒。 “你老是说死路、毁灭!不过正如你所看到的,我还活得好好的,也还在工作着。如果我屈服了,那才是完了。” 奥特不把他的激动放在眼里,依然毫不放松地冷静说下去。 “对不起,我并没有说对。你是个具有非凡能力的人,不然,你就无法忍受得这么长久了。但你自己知道这伤害你到了何种程度,也知道这使你苍老了多少的。如果你不愿意在我面前承认,那只不过是一无可取的虚荣而已。比起你所说的,我是更相信自己的眼睛的。我的眼睛可以看到你的生活是何等的凄惨。工作支撑了你,但那不是喜悦,而是麻醉。你的才华,有一半在每天无谓的小纷争中浪费掉了。在这个场合下所能获得的并不是幸福,而是听天由命。对你来说,听天由命太不值得了。” “听天由命?也许是的。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谁是幸福的?” “怀着希望的人就是幸福的!”布克哈德激动地喊道,“你怀着什么希望呢?名誉与金钱之类的外在的成功不算希望,这样的东西你拥有得已经太多了。你根本就不了解什么是生活,什么是快乐!你因为从来不抱任何希望,所以才满足的!你的心情我了解,可是这种状态是非常可怕的。约翰,这就是恶性肿瘤。长了这样一个肿瘤,而不愿切除的,就是懦夫。” 他浑身发热,快步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就在他绷紧力量推展计划的时候,他从记忆深处看到费拉谷思的脸。往日跟今天一样的争吵场面在他的眼前浮现。他睁开眼睛,看到朋友的脸。朋友无精打采地坐着,眼睛一直看着下方,脸上没有任何少年时代的表情。以前只要一听到懦夫就会神经质地暴跳起来的他,现在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一点反抗。 他只是脆弱地叫喊着而已:“尽量说出来好了!不必安慰我,你已经看到我是生活在什么样的笼子里了。你现在可以放心地打击我、责备我的不体面。请继续说下去吧!我不会抵抗的,也不会生气的。” 奥特站在朋友面前动也不动,非常为他难过,但他还是狠下心来了。 “你应该生气的!你应该把我赶出去,说要同我绝交。不然,你就应该承认我说的是对的。” 画家也站了起来,但是没有一丝力气,显得病恹恹的。 “那么,就算你说的是对的吧,如果你认为那很重要的话,”他疲倦地说,“你高估我了。我并没有那么年轻,也没有那么容易生气。再说,我也没有那么多的朋友可以来浪费,我的朋友只有你一个。坐下来,我们再来喝一杯酒吧。很好的葡萄酒,是你在印度喝不到的。大概在那边,愿意承受你的顽固的朋友也不会很多吧!” 布克哈德在朋友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近乎愤怒地说:“你现在不可以再伤感——特别是现在!如果我有什么该责备的地方,就说出来。然后我们好继续说下去。” “不,你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你是个无可挑剔的人,奥特。无疑的,这二十年来你看着我走向毁灭。你带着友情,也许也带着哀怜看着我逐渐陷入泥沼里,但是你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想过要帮助我一下。你看到我每天带着氰化钾到处走动。你注意到我最后丢开了氰化钾没有服下,你觉得极度的满足。现在我深深地陷在泥沼里,无法脱身,你却站在那里责备我、警告我……” 他那热得发红的眼睛绝望地凝视着面前动也不动。奥特想再斟一杯葡萄酒,发现酒瓶里空空如也,现在他才注意到费拉谷思一下子,一个人就把一瓶酒喝掉了。 画家跟着对方的眼光看去,尖声地笑了起来。 “对不起!”他激动地喊道,“我真的有点醉了。你别忘了我也有这样的一面。我常常几个月一次为了暂时摆脱痛苦而喝得醉醺醺的——这是为了振奋精神,你明白吧……” 他双手紧紧地抓住朋友的肩,突然尖声地诉说了起来:“如果有人曾经帮助过我一把的话,我就不会需要氰化钾或葡萄酒之类的东西了吧!为什么你让我现在变得像乞丐一般,只求能获得一点体贴与爱情?阿迪蕾无法忍受我,阿尔伯特离我而去,不久,比埃雷也会抛弃我的——而你,却站在一旁观看。难道,你无能为力吗?难道我已经无可救药了吗?” 画家的声音哽咽住了,颓然地深深埋坐在椅子里。布克哈德脸色像死人般苍白。事态实际上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这个自尊心很强、意志坚忍的人,喝了两三杯葡萄酒之后,竟然把内心里的伤痕和悲痛和盘托出! 他站在费拉谷思旁边,像对着需要安慰的小孩似的,在耳边轻声细语。 “当然帮助你的,约翰,相信我,一定帮助你的。我真是个笨蛋,多么的盲目而愚蠢!一切都会变好的,请你相信!” 无意间,他突然想起了朋友在青年时代,仅有的一次陷入极度的神经衰弱,失去自制的场面。这个体验本是深深地埋在他的记忆深处的,现在竟然这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令他吃惊。那时候约翰和一个美丽的学画女学生交往。奥特批评了她,于是费拉谷思立刻激烈地宣布和他绝交。那时画家也是喝了很少量的葡萄酒而失态的。那时候他也是两眼通红,连控制自己声音的力量也失去了。原本以为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小事现在竟然这样清晰地重现,使得奥特的内心受到了冲击。像当时那样,费拉谷思生活内部的孤独和精神的自虐深渊突然被揭露了出来,使他感到恐怖。无疑的,这就是约翰不时暗示的秘密,约翰认为所有的伟大艺术家的灵魂里都隐藏了这样的秘密。正是这个秘密,才在这个男人身上产生了创作的冲动,让他永不知疲倦地去创造崭新的世界。也正是由于这个秘密,使得冷静的旁观者,常常可以从他那伟大的艺术品中,看出令人费解的悲哀。 奥特直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完全了解他的朋友。现在他正在窥视一口黑漆漆的井。约翰从这口井,用自己的力量和烦恼去汲取灵魂。同时,尽管抱怨,约翰还是向他坦直地寻求帮助,作为老朋友的他觉得很高兴,也很安慰。 费拉谷思似乎已经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像哭闹过的小孩般安静。最后他口齿清晰地说:“这次你很倒霉。一切都是由这几天我没有工作引来的,我的精神失常了。因为我不习惯过好日子。” 当布克哈德要阻止他开第二瓶酒时,画家说:“反正我睡不着。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神经质啊!我们再喝一点,你以前并没有这样正经的——什么,你是说为了我的神经!神经马上就会恢复的,我早就有经验了。以后我每天早晨6点钟就开始工作,每天傍晚骑马。” 两个朋友就这样一直待到半夜,约翰闲谈起往事的种种,奥特竖耳倾听。他看到刚才还大大地揭开的深渊,现在却安静地紧闭着,外表看来是那样的明朗而愉快。心里不禁觉得,这真是个吃力的工作。 第六章 共商对策 第二天,布克哈德要见到画家时心里感到有些拘谨。他以为朋友的情绪会改变,昨天的兴奋之情不再,取代的将是嘲笑般的冷淡,以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羞惭。但是出乎意料的,迎向他的却是约翰那冷静而严肃的表情。 “你明天就要走了,”他开门见山地说,“那很好。我非常感谢你。那是当然的,我并没有忘记昨晚的事情。我们还可以再谈谈吧!” 奥特一边觉得诧异,一边答应了。 “当然可以。只是我不想再无益地刺激你。昨天我们好像把事情弄得太紊乱了。我们为什么非等到最后的关口不可呢!” 他们在画室里用了早餐。 “不,那样很好,”约翰肯定地说,“非常的好。我昨晚彻夜未眠,从头到尾又想了一遍,你挖掘出了许多,几乎使我难以忍受。请你记住,这几年来,我没有一个谈话的对象。但现在已到了非动手收拾不可的地步,不然,正如你昨天所说的,我就是个懦夫。” “哦,那伤了你的心吗?请你不要在意!” “不,我认为你说得很对。今天我想同你好好地度过愉快的一天,下午我们一起开车出去,我要让你看看美丽的景色。不过在那之前得把一些事情做个结束。昨天因为一切来得太突然了,让我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但现在仔细想过之后,我觉得我懂你昨天要说的是什么了。” 他的口吻是那样的镇定而亲切,于是布克哈德放下了心来。 “你能明白我所说的,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我们没有必要再从头开始说起。你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现状告诉了我。换句话说,你就是因为不想离开比埃雷,所以才把夫妻生活、家务以及事态的发展用目前的状态维持下来。是这样吧?” “是的,正是这样。” “那么你打算今后怎么办?昨天你好像透露了一下说,迟早会失去比埃雷,我没有听错吧?” 费拉谷思痛苦地叹了一口气,手支着额头,依然用同样的口吻说下去。 “也许会失去的。这是最叫人为难的。你的看法是,我应该放弃这个孩子吧?” “唔,结果就是这样,因为你妻子不会答应把孩子交给你,为了获得孩子,你得花费好几年的时间去争取才行。” “可能会这样的。不过奥特,那孩子是我最后所拥有的东西。我现在有如被一片一片的废墟所包围,要是我现在就死了,除了你之外,顶多只有两三个报社记者会注意到而已。我是个悲惨的男人,但我拥有那孩子,现在也还拥有那可爱的小家伙。我为了爱那孩子而活,为那孩子而烦恼,只要在那孩子身边,我就会快乐得忘掉自己。你得好好地替我想想这些!现在,你居然叫我放弃那孩子!” “事情没有那么容易,约翰。那是很严重的!但你不要认为没有别的路可走。其实,你已经被工作和失败的婚姻冻结了,埋葬了,完全不知道现在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把一切都抛开,向外踏出一步,这样你就会突然看到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在等你。长久以来,你一直和死去的人共同生活,已经失去了和生命的联系。你把爱全部寄托在比埃雷身上。的确,那孩子是可爱的。但那不是决定一切的因素。你把心放冷酷一些,再好好地想一想,那孩子是否真的是需要你的!” “那孩子是否需要我?” “是啊,你给那孩子的是爱、体贴和感情——这些对孩子来说,通常并没有我们这些大人所想象的那般重要。相反的,那孩子要在父母失和,互相嫉恨的家庭里长大!因为他不是由幸福而健全的家庭养育出来的,所以他可能会早熟,行事怪异——结果,很抱歉,那孩子,迟早会面临选择你或母亲的问题。难道你没有看透这一点吗?”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不,毫无疑问的,你说的是对的。但我想象不到那里去。我深爱着孩子。我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别的温暖和光亮了,所以把自己紧紧地附着在这份爱上面。也许在这两三年之内,那孩子就会抛弃我吧?也许他会让我失望,甚至还会恨我吧?——就像现在阿尔伯特恨我一样。那家伙在14岁的时候,还用小刀扔过我——但是在这两三年之内,我应该还能在那孩子身边,继续疼爱他,把他的小手握在我的手里,听他那清澄如小鸟般的声音吧?难道我连这也要放弃吗?难道没有法子吗?你说呀!” 布克哈德痛苦地耸耸肩,皱皱眉头。 “你必须放弃,约翰,”他立即压低声音说,“我认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子。不必在今天放弃,但迟早是得放弃的。你必须把所拥有的一切都抛开,必须把过去的一切彻底清洗干净。否则你是绝对看不到完全光明与自由的世界的。不过,你可以依照自己所想的做去。要是你踏不出那一步,你就停在这里,继续现在的生活——这个时候,我也是你的朋友,为你而存在。这是不必说的。不过,我会觉得很可惜。” “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我的眼前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我来建议你。现在是7月,秋天我就回印度去。在那之前我还会再来这里一趟,那时候要是你已准备好行李,打算同我一起去旅行就好了。要是现在就决定那就更好了!如果下不了决心,过个一年半载,也希望你能跟我一起离开这里的空气。你可以在我那里画画、骑马,也可以打老虎,当然更可以爱上马来女人——也有漂亮的。总之,你可以离开这里一段时间,试试看能否过得好些。你认为怎么样?” 画家闭上眼睛,下不了决心,摇摇他那蓬松的大头,脸色发青,紧紧地缩着嘴。 “谢谢!”他半带微笑地喊道,“谢谢你的好意,到了秋天,我会告诉你是否与你同去。请你把照片留在这里。” “送你也可以……不过——你不能在今天或明天就下定决心去旅行吗?这样对你会更好些。” 费拉谷思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不行,我办不到。谁也不知道在那期间会发生什么事!这几年来,我没有离开比埃雷超过三四个星期的。我相信会同你一起去旅行的。只是我现在不想决定这件也许会使我后悔的事情。” “那么,这样也好!我会不断地把自己的行踪通知你。我等你什么时候打电报告诉我‘去旅行’,你完全不必为旅行费心,那是我的事情。你只要从这里带去换洗衣物和画具就行了,而且要带多一些,其他的东西我会先寄到热那亚去。” 费拉谷思默默地抱住朋友。 “奥特,你帮了我许多忙,我绝对不会忘记的——我现在去叫车。今天我们不在邸宅用餐。要像从前过暑假那样地庆祝这美好的一天,其他的什么也不管!我们到乡下去兜风,看两三座美丽的村庄,在森林里躺着吃鳟鱼,用厚厚的玻璃杯喝上等的葡萄酒。今天的天气是多么好啊!” “这几天天气都一直是这么好的。”布克哈德笑着说。费拉谷思也笑了。 “啊,不过我觉得太阳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照耀了!” 第七章 父子之间 布克哈德走了之后,画家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孤独。他生活在这孤独里已经好几年了,而且早已成了习惯,几乎是毫无感觉的了。可是现在那孤独却像陌生的新敌人,从四面八方袭击他,仿佛要使他窒息似的。同时他觉得他的家人,甚至比埃雷都比以前更加疏远他了。他自己并不知道这是由于他把自己的状况毫无隐讳地全都说出来的缘故。 除了孤独之外,他也常常觉得生活枯燥,意气消沉。直到目前为止,他过的是把自己彻底关闭起来的不自然生活。对生活已经不感兴趣,生活对他来说,不过是痛苦的忍受而已。朋友的来访,有如把他的隐居房间打开了几个洞。生活从那无数的裂口中,对孤独者伸出了触手,送进来光明、声音与香气,消解了到目前为止缠住他的魔咒,那些从外面而来的呼唤声确实太强烈了,使得刚清醒过来的人觉得有些痛苦。 他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中。几乎同时开始了两件庞大的构图。每天清晨日出时分冲了冷水浴之后就开始工作,直到中午。然后做短暂的休息,用喝咖啡和抽雪茄来振奋精神。半夜里常常因为心脏的悸动或头痛而醒过来。可是无论他如何地压制自己,如何地硬把自己封闭起来,在他的意识中,在薄薄的面纱下方,还是有一扇门打开着。有个声音明晰地告诉他随时可以从这扇门踏向自由的世界去。 但他从来没有考虑到那个。不断地勤奋工作,已经使他的思维麻痹了。现在他的感觉是:“门是开着的,你随时都可以挣脱桎梏走出去——但是那得下定痛苦的决心,得付出重大的牺牲——所以,那用不着去想,也已经用不着想了!”布克哈德对他所期待着的那个决心,或许他自己的本性也已经承认了的那个决心,就像深深地射进受伤的人肉体里的子弹一般,已经深深地射进了他的灵魂里。问题在于是让这子弹化脓挤出来,或让这子弹留在体内。化脓很痛,但还不至于痛到难以忍受的程度,那个不得不付出的牺牲才是真正的痛苦。所以他什么也不做,让眼睛看不见的伤口在那里隐隐作痛。他暗中带着绝望的好奇心,想知道整个结果究竟会变得怎样。 他在这种苦恼中画出巨大的人物画。这是他长久以来的计划,最近突然剧烈地刺激了他的心。这个构想好几年以前就有了,开始时他想到这个构想就很愉快,渐渐地他感觉那太空虚而抽象了,最后简直厌烦透了。但现在那画面完整地浮现在他眼前,他已经不认为那是抽象的,开始带着崭新的幻想认真地创作了起来。 那是3个和真人一般大的人物:一男一女,两人都在沉思,互不理睬,两人之间有一个小孩自己在静静地玩耍着,不理会笼罩在自己身上的阴影。这些人物的意境是很清楚的,可是男人并不像画家,女人也不像画家的妻子,只有那小孩是比埃雷,但描绘的年纪小了好几岁。他把肖像画的所有魅力和情操全都倾注在这个小孩身上。两旁的人物僵硬,正好和小孩形成了对比,显得孤独、严肃、充满了苦恼。男人用手支头,闷闷地沉思;女人则陷于痛苦与空虚的抑郁中。 仆人罗伯特的生活痛苦不堪。主人费拉谷思变得异常的神经质,当他在作画时,从隔壁房间所发出的响声再怎么细微他也受不了。 自从布克哈德来访之后,费拉谷思隐藏在心中的希望复苏了,像火一般地凝聚在心中,无论如何压抑也依然燃烧不停。他在夜里的梦幻染上了诱惑而刺激的色彩。但是他不想去倾听,也不想去知道,只是一心工作,想让自己的心沉静下来。然而他并没有得到沉静,只觉得自己那没有一丝喜悦的生活如冰块般地溶解,动摇了支撑自己存在的所有支柱。他梦见自己的画室被关闭,而且收拾得一干二净,妻子离开自己,动身旅行去了。妻子带走了比埃雷,男孩那细弱的手向他伸了过来。到了晚上,他常常一个人待在不舒服的小起居间里看那些印度的照片,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最后他才抛开那些照片,闭上疲倦的眼睛。 两股力量在他心中痛苦地搏斗着,但是希望更加强烈了。他好几次忍不住咀嚼着同奥特的谈话。他那被压抑的强韧愿望和欲求,从长久以来被束缚、冻结的内心深处慢慢地变暖和,涌现了出来。固执地认为自己是老人,除了忍耐之外别无他法的病态观念,抵抗不了这有如春天般温暖的激流,那根深蒂固的绝望的催眠状态已经被破解了。接着,长期被压抑、被欺骗的生命本能,蜂拥着从那隙缝中挤了进去。 这声音愈是清晰响亮,画家的意识就愈陷入痛苦,他害怕那最后的觉醒。终于,他惊恐得痉挛了。他不断地抽搐着,紧闭着晕眩的双眼,浑身发热,对抗那摆脱不了的牺牲。 约翰·费拉谷思已经很少在邸宅里出现,几乎每餐都叫仆人送到画室里来,晚上则常常在城里打发时光。但只要一和妻子或阿尔伯特见面,他就马上变得沉静而稳重,仿佛忘掉了一切敌意似的。 他好像也已不太在意比埃雷了。以前,他每天至少把比埃雷叫过来自己这里一次,让他留在身边,或是一起到庭园里去。现在就是好几天没有看到孩子的脸,他也不会想把孩子叫过来一下。他在外头走着,要是男孩跑过来了,他就心不在焉地在孩子额头上吻一下,然后用悲哀而茫然的眼神看了看孩子就又走了。 有一天下午,费拉谷思来到栗园里,风吹在身上,温热热的。暖和的雾雨斜斜地飘着。从邸宅开着的窗子传来了音乐的声音。画家站住了竖耳倾听。是一首不知名的曲子,乐声纯正、严肃,音调优美、庄丽而悠扬。费拉谷思满怀喜悦地倾听着,这实在是一首适合老人听的音乐,乐声是那样朴实与收敛,不带一丝他年轻时最喜欢的那种酒神的陶醉曲调。 他静静地走进屋里,登上楼梯,没有敲门,不声不响地就走进音乐室里,只有阿迪蕾夫人看见他走进来。阿尔伯特在弹琴,母亲站在大钢琴旁倾听。费拉谷思在邻近的椅子上坐下,低下头一心一意地聆听着。偶尔抬起头来,眼光望向他妻子。正如他在对面湖畔的画室里一样,她在这个家的这个房间里,静静地度过幻灭的岁月,可是她有阿尔伯特。她陪着阿尔伯特起居、成长。现在,儿子是她的客人,也是她的朋友,她的家就是儿子的家。阿迪蕾夫人看来老了一些。她学会了静静地生活。她的眼光很是坚定,嘴唇有些干燥;她并没有完全失去凭借,而是安定地处在自己的意境里,孩子们就在她的意境里长大。她很少流露感情,可以说没有多少柔情蜜意,以前丈夫期待在她身上获得的,她几乎完全欠缺。但是她的故乡就在她的周围。她的表情,她的品格和她的住居都具有特色和个性。无论如何,孩子们就是在她的地盘上愉快地成长大的。 费拉谷思满足地点了点头。对在这里的人来说,即使他永远地消失了,他们也不会感觉到失去了什么。他在这个家是可有可无的。他可以不断地在世界各地建立画室,可以专心一意地去从事创作,只是,哪里也不可能成为他的故乡。幸好,他早就明白这一点了。 这时候阿尔伯特停止了弹琴,也许他看到了,或是从母亲的眼神里,感觉到有谁进到房间里来了。于是他回过头来,惊讶而怀疑地凝视他的父亲。 “你好。”费拉谷思说。 “您好。”儿子尴尬地回答道,开始在乐谱柜里找了起来。 “你们刚才弹奏音乐了?”父亲亲切地问。 阿尔伯特耸耸肩,好像是在反问他:难道你没有听到吗?他红了脸,把脸躲在深深的乐谱柜里。 “弹得真好。”父亲继续微笑地说。他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在这里是多么地不受欢迎,所以他用略带坦然的口吻说:“请再弹点什么吧!只要是你喜欢的,什么也可以!你进步多了!” “不,我已经不想弹了。”阿尔伯特生气地拒绝了。 “你可以弹的,拜托。” 费拉谷思夫人探询地看着丈夫。 “那么,阿尔伯特,坐到这边来!”她说着,放上了一张乐谱。放的时候,她的衣袖碰到了摆在钢琴上的银质小花篮,花篮里插满了玫瑰。有几片褪了色的花瓣飘落在晶亮如镜的黑色地板上。 少年坐在钢琴椅上,开始弹了起来。他心烦意乱,大发脾气,像在做讨厌的家庭作业般地,飞快弹了下去。父亲仔细地倾听了一会儿,接着沉思片刻,最后突然站了起来,阿尔伯特还没有弹完,他就悄悄地从房间走出去了。走出去时,他听到儿子中断演奏,愤怒地敲击键盘的声音。 “如果我不在了,他们也不会在乎的,”画家边下楼梯边想着,“我们的隔阂是多么深,这也是一个家!” 比埃雷在走廊上向他奔来,两眼闪闪发光,兴奋极了。 “哦,爸爸,”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你来得太好了!我抓到了一只老鼠,是一只活的小老鼠!你看,就在我手里——你看见它的眼珠了吗?是那只黄猫抓到的,猫把老鼠当玩具,把它欺负得好苦。好几次故意放它跑,又把它抓回来。所以,我毫不犹豫地一把从猫的鼻尖前把老鼠抓了过来,现在我们该把老鼠怎么办呢?” 他很高兴地抬起头来,老鼠在他捏得紧紧的小手中挣扎,全身发抖,惊恐地吱吱叫着。 “我们把它放到庭园里。”父亲说。 “来!” 他叫仆人拿来雨伞,把孩子牵了出去。稍许变得明亮的天空飘着小雨滴,又湿又滑的山毛榉,树干像铸铁般的油亮发光。 两人在几棵树根交错虬结的大树之间站住了。比埃雷蹲了下去,慢慢地松开手。他满脸通红,晶亮的灰眼珠因为激动紧张而显得奕奕有神。突然他的小手仿佛等不及似的,一下子张开了。那老鼠还很小,跌跌撞撞地从抓住它的手中飞奔而出,跑了约二尺远,在一大块树根前停住,动也不动地伏在那里。老鼠的腰窝因为剧烈地呼吸上下鼓动着。乌黑晶亮的小眼睛畏缩地向四周张望。 比埃雷鼓掌,大声叫好。老鼠大吃一惊,有如变魔术一般地从地上消失了。父亲把男孩浓密的头发掠向后面。 “比埃雷,要不要跟爸爸一起来?” 男孩把右手放在父亲的左手里,一起走了。 “现在小老鼠已经在它妈妈与爸爸那里,告诉它们种种事情了。” 他飞快地说着。画家用手指紧紧地握住他温暖的小手,孩子的每一句话,每一声欢呼,都使他觉得胸膛一阵紧缩,觉得自己更加依赖这个孩子,觉得自己在爱的魔力里陷得更深了。 啊,他一生中恐怕再也不会感受到像对这个男孩所付出的亲情滋味了。再也没有像这一刻这样充满温暖光辉的爱情,这一刻是这样浑然忘我,是这样充满了强烈而忧伤的甜蜜,除了与比埃雷之外,和别人在一起是绝对感受不到的,比埃雷是他自己青春时代最美丽的画像。这个孩子的优雅性格,他的笑声,他那小小的沉着举动,乃是费拉谷思生命中最后的欢乐而纯洁的共鸣。这对他来说,有如在晚秋的庭园里最后绽放的蔷薇树。那蔷薇因温暖、太阳、夏天与庭园的欢乐而存在。若遭北风或霜雪摧残,绿叶落尽,那么所有的魅力、光辉与欢乐就会消逝无踪。 “爸爸为什么不喜欢阿尔伯特呢?”比埃雷突然问道。 费拉谷思把孩子的手握得更紧了。 “并不是不喜欢。阿尔伯特比较喜欢妈妈,这是毫无办法的。” “我觉得哥哥一点也不喜欢爸爸,而且也不像以前那样喜欢我了。他总是弹钢琴,或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哥哥回来的第一天,我把自己种花的庭园告诉他,哥哥就立刻很正经地说:‘明天到你的庭园去参观参观。’可是以后就不闻不问了。他不是很好的朋友,而且他又留了小胡子。他总是同妈妈在一起,我已经不能和妈妈单独相处了。” “孩子,你别忘记阿尔伯特只在这里住两三个星期。如果不能一个人在妈妈那里,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到爸爸这里来。你不喜欢吗?” “那是不同的,爸爸,我有时想到爸爸那里去,但有时也想在妈妈那里。再说你总是在工作,那么忙。” “忙不忙都无所谓的,比埃雷。只要你想来爸爸那里,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知道吗?就是我在画室里工作,你也可以来的。” 男孩没有回答,看着父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显得有些不满。 “那样不行吗?”费拉谷思问道。刚才还一脸孩子气、雀跃欢欣的神情,现在却一下子变得非常老成。看到孩子表情的变化,令他觉得非常难过。 他又问了一遍。 “告诉我,比埃雷!你不喜欢爸爸吗?” “怎么会不喜欢呢,爸爸?只是我不喜欢在爸爸作画的时候待在旁边。以前我是常去的,不过……” “我作画,有什么令你不高兴的吗?” “爸爸,每当我到画室去时,爸爸只是摸我的头,什么也不说,眼神完全不同,有时候甚至显得凶恶。看你的眼神,就可以知道我说什么你也不会听的,只是嗯嗯地应话,一点也不注意。我到爸爸那里去,就是想同你说话的。” “我也许是那样的,不过你还是要来才行。你是好孩子,你想想看,爸爸在专心作画时,脑子里想的只有要怎样做才能画得更好,时常没有办法立即分心。下次你来时,我会注意听你说的。” “噢,我明白你的心情。就是我也常常有沉思的时候。要是有人在这个时候叫我过去——我会很讨厌的。有时候我也想一个人静静地沉思一整天,偏巧这时候就会有人叫我去玩,去用功或去做什么的。这时候我也是非常生气的。” 比埃雷茫然地望着前方,拼命地想把自己所想的说出来。这是很困难的,通常对方都不能了解他想说什么。 两人走进费拉谷思的起居间。他坐在椅子上,把小孩抱在膝上。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比埃雷,”他安慰地说,“你想看画呢,还是想画素描?老鼠的故事也许是可以画出来的。” “哦,就画那个,不过那得有一大张干净的纸才行。” 父亲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素描纸,又把铅笔削尖,把椅子搬过来。比埃雷马上跪在椅子上开始画老鼠与猫。费拉谷思不想打扰孩子,他坐在后面,凝视儿子那晒成褐色的细长脖子、优雅的背、高贵而固执的头颅。他正在专心地画着图,有时候还焦躁地牵动嘴唇,手不停地画着。他每画一笔,不管是画好或画坏,嘴巴都动个不停,眉毛与额上的皱纹也看得清清楚楚。 “啊,我画得不好!”画了一会儿之后,比埃雷喊道。双手支着站起来,眯起眼睛评断自己的素描。 “一点也不像!”他生气地说,“爸爸,猫要怎么画?我画的好像是一只狗。” 父亲把纸拿在手里,很认真地看着。 “要擦掉一点,”他安静地说,“头太大,不够圆,腿也太长了。等一等,马上就好了。” 他仔细地用橡皮在比埃雷的纸上擦着,另外拿了一张新纸,画了一只猫。 “你看,猫要这样画。你看一下这个,然后再画一只新的看看。” 但是比埃雷已经不耐烦了,他把铅笔交还给爸爸。于是爸爸只得再画下去,除了大猫之外,又画了一只小猫,接着又画了老鼠,然后再画比埃雷跑过来救老鼠的情形。最后比埃雷要爸爸画一部由马拉着的马车,车上坐着车夫。 最后那孩子连这个也突然觉得厌倦了。男孩好几次边唱边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到窗边去看外面是否还在下雨,然后蹦蹦跳跳跑到门外去。窗户下响着他那又高又细的儿童歌声,不久后也归于静寂了,只有费拉谷思一个人坐在那里,手里拿着那张画了猫的纸。 第八章 画中世界 费拉谷思站在那幅3个人物的大画前,在画那个女人的衣裳:薄薄的青绿色衣服,领子打开的地方,一个小小的金饰孤零零地在那里闪烁着悲哀的光辉,阴沉的脸上没有一丝光影,光影只沿着阴冷的青绿色衣裳,生疏而孤寂地滑落在那个金饰上……同样的光影,在旁边那个漂亮的孩子那亮丽、蓬松的头发上愉快地嬉戏着。 有人在敲门。画家不高兴地后退了一两步。等了一会儿,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他飞快地奔到门边,把门略微开启。 阿尔伯特站在门口,整个假期中他还没有来过画室。他手里拿着草帽,有点不安地看着父亲神经质的脸。 父亲让阿尔伯特进来。 “你好,阿尔伯特。你来看我的画吗?不过,并没有很多画的。” “不,我不打扰您,只是想要问您……” 但是费拉谷思把门关上,接着走过画架旁,到涂着灰漆的板框那边去,他的画就放在那边装着滑轮的狭窄台基上。他抽出那幅画了鱼的画。 阿尔伯特心神不定地走到父亲旁边,两人都望着银光闪闪的画布。 “你承认绘画也是艺术吧?”费拉谷思淡淡地问道,“或者你只喜欢音乐?” “不,我很喜欢看画。这幅画画得真好。” “你喜欢?我很高兴。我给你拍一张照片下来。回来洛斯哈尔台,你有什么感想?” “谢谢您,爸爸,我觉得很好。事实上我并不想打扰您,我只是为一件很小的事情来的。” 画家没有听见,茫然地望着儿子的脸。他在工作时总是带着这略微紧张的眼神,去慢慢理解一件事情。 “现在你们年轻人对艺术到底是怎么个看法?我是说,你们是偏重尼采呢,还是也看泰纳1的东西——泰纳很通达,但他的书很沉闷——或者你们有什么新的看法?” “我不知道泰纳。关于这些你是比我想得更多的。” “以前是这样的,当时我认为艺术、文化、阿波罗神与酒神都很重要。可是现在只要完成一幅好画,我就很高兴了,其他的都不是问题,无论如何那与哲学无关。如果问我为什么我是一个艺术家,要在画布上涂涂抹抹,那我可以说因为我没有可以摇晃的尾巴,所以才画画的。” 阿尔伯特诧异地看着父亲。父亲已经好久没有同他说过这样的话了。 “没有尾巴?那是什么意思?” “非常简单。狗、猫与其他聪明的动物都有一条尾巴。这些动物可以用尾巴的摆动,来表达思想、感情和痛苦,也可以用尾巴来表达它们的情绪和心境的变化,以及对生活情感的微妙感受。那是一种我无法形容的完整的阿拉伯式语言。我们没有这种语言,可是在人的活动里,也同样需要这一类的东西,所以做出了画笔、钢琴、小提琴……”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似乎现在才注意到自己的谈话变得很无聊,他看到阿尔伯特没有应有的反应,觉得自己是在自言自语。 “谢谢你来看我。”他突然说道。 他又走到书架前,拿起调色板,凝视他刚才最后画了一笔的地方。 “太打扰您了,不过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教父亲——” 费拉谷思转过身来。工作以外的东西已经和他毫无关联,他的眼神非常陌生。 “什么?” “我想用马车带比埃雷去郊游,妈妈已经答应了,不过妈妈说,我也应该问您一下。” “你们要到哪里去?” “要走两三个钟头,也许到培葛尔兹赫去。” “是吗……谁驾御马车呢?” “爸爸,当然是我。” “那你就带比埃雷去!不过一匹马就够了,用那匹栗毛马,不要让它吃太多的燕麦!” “哦,我想用两匹马会更好些!” “不行,如果你一个人去就随你便。但是带弟弟去,只能用栗毛马。” 阿尔伯特有点失望地走了。要是在别的时候,他会反抗或者继续请求的。可是他看见画家已经全神贯注地在作画,而且在这挂着画的画室气氛中,他心里再怎么想反抗,也还是不得不尊敬父亲。平常他并不承认父亲的权威,但面对着父亲,他只觉得自己的可怜和脆弱。 画家立刻又沉浸在创作中,他已经忘记刚才被打断过,外面的世界已经离他远去。他用高度凝聚的眼神,比较画布上的画和活在自己心中的影像。他感觉到光影有如音乐一般。光影的声响分而后合。由于抵抗,光影变得微弱了,被吸收了,但是并没有被征服,而是在充满感性的画布上,以崭新的姿态化成了色彩。毫不狂乱,以惊人的敏锐,没有曲折,也没有破坏地,依照原有的法则忠实地重现出来。他深刻地体会到创作的喜悦。一个创作者只有忠实地表现一切,也只有在那实现现实感的瞬间,以及在彻底地服从中,才能感受到创作的喜悦。 这是异常的,也是令人悲哀的。不过比起人类所有的命运来,却并不异常也不悲哀。也就是这个压抑自己的艺术家,只有在最深切的真实性中,以及彻底集中的精神下才能创作,在他的画室里,没有不安定的情绪进入的余地。而他在生活中,则是个外行,是个追求幸福而遭逢失败的人。他从没有过失败的作品,然而却在无数失败的岁月里,背负着失败了的爱和生活的尝试,在那里深深地苦恼着。 他并没有觉察到这些。长久以来,他已经失去了把自己的生活在面前明确地展开的欲望。他在烦恼,然而他只是用愤怒和绝望来对抗那烦恼。最后,他变得凡事都顺其自然,自己则全心全意地从事创作。正由于他那坚强的本性,所以在他的生活失去了优裕、深刻与温暖后,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反而能够创造出更优裕、更深刻与更温暖的作品。他仿佛着了魔一般,孤独而勇敢地把自己封闭在艺术家的意志和无限的热情里。由于他的本质是那样的健康而执拗,所以他不正视,也不承认自己现实生活的贫乏。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他的朋友来拜访他、动摇他为止。在那之后,对于即将来临的危险和命运所怀的恐惧感,包围了这个孤独的人。他感觉到有一场战斗和磨炼正在等待着他。而这并不是用他自己的艺术和勤勉可以救助得了的。有一场暴风正向他那已经毁损的人性呼啸而来,而他不认为自己有那个能力可以经受得住这场暴风。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得把这自作自受的苦杯一口喝干,他那孤独的灵魂已经慢慢习惯了。 在这时候,有如最后一次一般,画家又发挥了他的天性,高度凝聚起他的精神,以对抗那迫在眼前的预感,以及那令他感到恐怖的明确决意,仿佛被逼进死路的动物所做的最后挣扎。所以约翰·费拉谷思在这些内心满怀恐怖的日子里,绝望地集中起力量,创造出他最伟大与最美丽的作品,也就是画出了在充满烦恼的颓丧的双亲之间嬉耍的男孩。站在同样的地面,被同样的空气所包围,被同样的光线所照耀,那两个男女散发出的是死亡与极度的冷酷,然而那孩子却映照出晴朗的光芒和快乐的光辉,如同在他自己的极乐的光晕中一样。后来他那谨慎的见解完全改变,赞美他的人把他列入真正伟大的画家行列里,最大的理由是因为这幅绘画。原来他的本意只不过是想画一幅表现完全技巧的画,结果却把充满痛苦的灵魂表现在画里。 在从事这样的创作时,费拉谷思已经不知道什么是脆弱、不安,什么是烦恼、犯罪,什么是失败的人生。他既不快乐,也不悲哀,整个心完全被自己的作品夺去、吸了过去,他呼吸着创作的清冷空气,他已经不企望能从消沉、被遗忘的世界里获得什么。他睁大着紧张得仿佛要飞出来的眼睛,确实地一点一点地涂上色彩。他把一个阴影涂深,移向后面,让那片飘动的树叶和风吹动的鬈发更自由地融在柔和的光线中。他只是画着,并没有想到自己的画表现的是什么。这是完成了,只是一个概念,是一个灵感而已,现在不是为了含义、感情或者思想,而是为了纯粹的真实。他甚至把3个人的表情减弱得几乎没有,不要管这个创作在诉说什么,膝盖周围鼓起的褶皱,低伏的额头和紧闭的嘴唇也是同样重要、神圣的。这幅画上,只要3个人物能完全、具体地表现出来就行了。3个人由看不见的空间和空气联系在一起,然而却又各自独立。观赏的人可以发现画里的人物都各自从羁绊的世界脱离出来,对自己那必然的宿命怀着惊讶。同样的情形也可以在观赏已逝的伟大画家们的作品时出现。那些作品里的不知名人物,总是带着谜一般的眼神,深深地注视着我们。 作画过程非常顺利,已经将近完成了。他把修整可爱男童的工作留在最后,打算留待明天或后天去画。 画家觉得肚子饿了,看了一下手表,已过正午。他连忙洗了手,换了衣服,到邸宅去,他的妻子一个人坐在桌旁等他。 “孩子们呢?”他诧异地问。 “驾马车出去了。阿尔伯特没有到你那里去吗?” 现在他才第一次想起来阿尔伯特去过他那里。他开始心不在焉地、有点尴尬地吃了起来。阿迪蕾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漫不经心、一脸疲倦地大咬大嚼。她本来以为他不会来用餐的。现在看到他那疲劳过度的脸,不觉涌起了一股同情。她默默地送上菜,给他斟了一杯葡萄酒。他也感受到一阵淡然的快乐,于是对她谈起一些愉快的话题。 “阿尔伯特真的想做音乐家吗?”他问道,“我相信他是很有天赋的。” “是的,他很有才华,但我不知道他是否适合做艺术家。他自己也好像并不想做艺术家,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对哪一行职业特别感兴趣,他的理想是做一个绅士,运动、研究、社交、艺术同时都来。这样的话,生活会成问题的。要是现在一再地提醒他这一点,反而会妨碍他的学习,让他不能静下心来。再说他高中毕业以后还想去从军,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画家什么也没说。他剥着香蕉,满足地嗅着成熟了的水果的粉质香味。 “如果不会打扰到你,我还想在这里喝咖啡。”他最后说道。 他说话的口吻显得有些疲倦,满含体贴与温柔,似乎想在这里休息一下。 “我马上把咖啡拿来——你好像工作了很久?” 后面这句话几乎是无意识地从她口里溜出来的。虽然她那样说了,事实上并没有任何含意。她只不过是难得有这么好的心情,想表达一下她的殷勤而已。但因为她一直没有这样的习惯,所以不能说得很顺畅。 “嗯,我画了几个小时。”丈夫淡淡地说。 她的这个问话打乱了他的情绪。两人在一起时绝对不谈他的工作,这已经成了他们的习惯。他最近画的画有很多她都没有看过。 她感觉到愉快的一刻消逝了,她并没有能将它挽回。而本来手伸向烟盒的他,也因为吸烟的兴致全消,而把手缩了回来。 但他还是慢慢地喝着咖啡,又问起了比埃雷,礼貌地道谢过之后,还在房间里停留了几分钟,凝视他多年前送给妻子的一幅小画。 “这幅画保存得很好,”这话有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看起来还很漂亮。只是那些黄花事实上是不要的好,亮度都被引到那边去了。” 费拉谷思夫人什么也没有说。也许是偶然的吧,这幅画她最喜欢的正是那画得极其芳香而美丽的黄花。 他转过身来淡淡地笑了一下。 “那么,再见!在孩子们回来之前,你不要让自己太无聊了。” 他这样说完就走出房间,步下楼梯。在下边,狗向他跃扑过来,他左手抓住狗的前脚,右手抚摩它,凝神注视狗那双热切的眼睛。随后他隔着窗户向厨房喊,叫人给狗一块糖。他看了洒满阳光的草坪一眼,慢慢地走回画室去了。今天外面的庭园非常美,空气清新。但是他没有时间,他得去工作不可。 高大而宽广的画室里充满了安静柔和的光线,他的画就放在那里:3个人物坐在点缀着一两朵小野花的草地上。男人蹲着,埋首在绝望的思绪中。女人在失望的寂寞中静静地等待着。小孩天真无邪地在草地上嬉戏。强烈的光影在3个人头上飘浮、盘旋。光影骄傲地充溢了每个空间,在每一朵花的花瓣上,在男孩的金发上,在那伤感的女人脖子上的小金饰上,亲密而悠闲地闪耀着。 第九章 下定决心 画家一直工作到黄昏时分。他疲倦得几乎动弹不得,双手放在膝盖上,仿佛要死去似的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精疲力竭,整个进入了虚脱状态。双颊松弛,眼皮低垂,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就像做了最吃力的工作之后的农民或伐木工一般,几乎没有一丝儿气息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就这样永远坐下去,任凭疲劳与困倦来摆布他。但是他的贵族教养不允许他这样做。过了15分钟,他跃身而起,看也不看那幅大画,就直接走向湖畔,脱掉衣服,慢慢地绕湖而游。 这是个乳白色的黄昏,没有别的色彩。隔着庭园,从附近的田野道上传来了干草车车轮的倾轧声,以及工作了一整天,累极了的男女仆人那迟钝的呼唤声和笑声。费拉谷思冻得发抖,他上了岸,仔细地擦拭身体以恢复暖意,然后走进小小的起居间,点了一支雪茄。 今天晚上他想写几封信,他心神不定地拉开桌子的抽屉,却又立刻焦躁地关上了。他拉铃叫罗伯特。 仆人跑着过来了。 “两个孩子是什么时候赶车回来的?” “老爷,他们还没有回来。” “什么,他们还没有回来?” “是的,老爷,还没有回来,希望阿尔伯特少爷没有把那匹栗毛马赶得太急,那匹马喜欢慢慢地跑。” 主人没有回答,他以为比埃雷早就回来了,想让比埃雷在自己身边待一会儿。现在他们竟然还没回来,他不仅生气,而且还有点儿吃惊。 他跑到邸宅里,去敲妻子的门。她惊诧地招呼他,他已经有好久没有在这个时候来这里了。 “对不起,”他抑住激动说,“比埃雷呢?” 阿迪蕾夫人诧异地看着她丈夫。 “孩子们驾马车出去了,你不知道吗?”她觉察出丈夫的激动,所以又说,“难道你是不放心吗?” 他愤怒地耸耸肩。 “不,我不是不放心,不过我觉得阿尔伯特也太大意了,他原来说只去两三个钟头的。至少也得打个电话回来才是。” “时间还早,晚餐前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每次我想把小比埃雷留在身边他总是不在!” “你干吗那么生气?这完全是凑巧,难道比埃雷在你身边的时间还不够多吗?” 他咬着嘴唇,不声不响地走出去了,妻子说得不错,激动没有什么用。没有必要大发脾气,要人家做什么的!还是像妻子那样,冷静地忍耐得好! 他愤怒地走过邸宅到公路上去,不,他不想那样做。他要表现自己的喜怒哀乐!这个女人竟然让自己变得这样的懦弱、平静和苍老。以前的他,高兴的时候,半夜里也会寻欢作乐,生气的时候也会把椅子摔得粉碎以泄愤的!现在,愤怒和苦楚再度涌现心头,同时对小孩的思念也更加热切了。只有那个孩子的眼光和欢呼声才能使自己高兴起来。 他大步向黄昏的街上走去。他听到了车轮声,紧张地奔过去。原来是农民的马拖了满满一车的蔬菜。费拉谷思向那农民打招呼。 “你有没有看见两个小孩子赶着一辆单马车?” 农民摇摇头,没有停下来。沉重的马依然平稳地向温柔的夕阳走去。 再往前走时,画家感觉到自己的愤怒已经冷却、消逝了。他放稳了脚步,觉得很疲倦。在大步悠闲地走着时,他的眼神满怀感激,凝视着在夕阳余晖照射下的朦胧飘渺的宁静田野。 他又走了约半个钟头,孩子们的马车向他驶了过来,这时候他已经几乎不再去想孩子们的事情了。直到马车来到他身边,他才注意到。费拉谷思站在一棵大梨树旁,在认出是阿尔伯特的脸时,他又向后退了一些,不让他们看见,也没有叫他们。 阿尔伯特一个人坐在驾驶座上。比埃雷在马车的角落里半躺着,没有戴帽子的头往下垂,看起来像是睡着了。马车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画家站在尘土飞扬的街道旁目送着,直到看不见为止。然后他转身走了回去。他本来想再看看比埃雷的,但孩子已经差不多要入睡了。今晚费拉谷思也不想再去妻子那儿了。 所以,他从庭园和邸宅的大门口旁边走过,下去到了城里,在一家大众化的酒店用了晚餐,翻阅着报纸。 这时候孩子们早已到了家,阿尔伯特坐在母亲身旁告诉她出去玩的经过情形。比埃雷很疲倦,什么也不想吃,就在他那间漂亮的小寝室里睡着了。半夜里父亲回来,经过邸宅时,已经一片漆黑。没有一丝星光的温暖黑夜,寂静地笼罩着庭园、邸宅和湖水。纹丝不动的大气中,飘落着细微的小雨滴。 费拉谷思点亮起居室的灯,坐到写字台前。此刻他的睡意全消了。他拿出信纸,写信给奥特·布克哈德。几只小小的飞蛾从开着的窗户飞了进来。他写道: 也许你并没有期待现在会接到我的信。但是我写了这封信,你对我的期待一定会远比我所能给你的更大吧?你或许会期待我即将下定决心,快刀斩乱麻地把损毁自己生活的一切羁绊割断。很可惜,还没有到这个地步。的确,在我们谈论过后,我的心中已经激起了闪电,冷酷的真相也常常暴露在我面前,但是,夜还不到破晓时刻。 也因此,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但是我要旅行!我要同你到印度去,等我告诉你日期之后,请给我买一张船票。夏天过去以前还不能成行,不过到了秋天,我想愈快愈好。 你在这里看过的那幅鱼的画,我想送给你,但我希望你把画留在欧洲。我应该寄到哪儿好呢? 这里一切如昔。阿尔伯特扮演着交际家的角色。我们就像两个敌对国家的公使一般,互相表示夸张的敬意。 我们去旅行之前,希望你再来一趟洛斯哈尔台。希望你能看看我这几天就可以完成的画。这是一件杰作,万一我在那里被你的鳄鱼吞噬掉了,那么,这将是个很完美的休止符。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希望那会成真。 虽然我还不想睡,但还是应该上床了。今天我在画架前站了9个小时。 你的约翰 写好收信人的地址,他把信放在传达室里,让罗伯特明天早上就能丢进邮筒里。 就寝前,画家把头伸出窗外,这才第一次听到哗啦哗啦的雨声。刚才写信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雨水在暗黑中,哗啦啦地落下来。他躺在床上,久久地倾听着大雨把变得沉重的树叶淋得刷刷作响,而后倾注到干渴的大地去。 第十章 寂寞心灵 “比埃雷最讨厌了,”阿尔伯特和母亲一起到被大雨洗刷得干净清爽的庭园里去剪玫瑰,他对母亲这样说道,“自从我回来之后,他倒也没有说什么,不过,昨天真叫人受不了。上一次我说什么时候一起驾马车去兜风,他就一直在期盼着,可是昨天却显得非常不情愿,还是我一再拜托他,他才去的。再说昨天没有驾两匹马,我觉得真没意思。简直就像只为了他才出去的。” “他一路上捣蛋吗?”费拉谷思夫人问道。 “不,他很乖,只是叫人觉得非常讨厌!简直一点也不起劲。不管我说什么,叫他看什么,要他做什么,他不说好,也不笑,也不想坐到驾驶座上学学怎么驾马,甚至连杏子也不吃,就像个被宠坏的王子一般,真是气死人了。我下次再也不带他出去了。” 母亲站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儿子那激动的表情使她忍不住微笑了,她满足地望着儿子那晶莹的眼睛。 “你真是个大孩子,”她安慰地说道,“你对他要有耐心点,也许他身体有点不舒服,今天早上可以说他几乎什么也没有吃,这是任何一个孩子都时常会有的事,你以前也有过这样的,这是因为轻微的肠胃炎,或者夜里做了噩梦,再说比埃雷也确实有些娇弱而敏感。而且,你得知道他还有点嫉妒你。因为平常是他一个人独占着我的,可是现在你回来了,就不得不和你共有我了。” “但我现在是在放假呀!这一点他应该知道的,他并不是傻瓜!” “比埃雷还是个小孩子,阿尔伯特。你得比他懂事一点才行。” 如金属般清亮发光的树叶上又落下水滴来。两个人在找阿尔伯特最喜欢的黄玫瑰。他分枝拂叶,母亲拿着大花剪,剪下湿淋淋的娇嫩花苞。 “我像比埃雷那般大小时,我真的很像比埃雷吗?”阿尔伯特若有所思地问道。 阿迪蕾夫人沉思着。拿着花剪的手垂了下来,深深地看了儿子的眼睛后闭上自己的眼睛,她要唤起阿尔伯特小时候的回忆。 “你的脸还有眼睛都很像他,只是你没有他那么瘦长,你长得比较慢。” “别的呢?我是说个性上呢?” “是的,你也一样喜欢闹情绪。不过我觉得你比较有耐性。不管是游戏还是学习方面,都不像比埃雷那样善变。他比你浮华些,稳定性不够。” 阿尔伯特从母亲手里接过花剪,弯身在玫瑰丛上寻找。 “比埃雷比较像爸爸,”他轻声地说,“妈妈,这真是奇妙,父母与祖先的性格会在孩子身上反复出现!我的朋友说,每个人在小孩的时候就已经具备了决定一生的素质,而且是没有任何能力可以改变的。比如说,具备小偷或杀人犯素质的人,无论如何努力,最后也只有作奸犯科一途。这真是令人恐怖。你相不相信?这绝对是科学的。” “我不相信,”阿迪蕾夫人微笑着说道,“要是有谁犯了案或者杀了人,也许科学能够证明犯罪动机早已隐藏在那个人的本性里。不过我毫不怀疑,有不少人即使继承了父母或祖父母的恶性本质,也依然是个守法的好人。科学无法调查列举这些出来。我觉得好的教育和好的意志要比任何遗传都更为可靠。我们都知道怎样做是规矩的,当然也可以去学,我们的生活必须去凭借这些。相反的,谁也无法确切知道自己具备了多少祖先的秘密。我想人还是不要太计较这些的好。” 阿尔伯特知道他妈妈是绝对不会加入辩论的,而且他本能地承认母亲那单纯的想法是对的。但是他也深深觉得这绝对不是解决危险课题的办法,再说,他也很想对因果律的学说发表一些根本的看法,这是他从几个朋友那里听来的,他觉得非常正确。不过,他还没有得出明白确实的原则。另外,和他所钦佩的朋友相反的是——事实上,他也把这个向他的朋友表白了——他觉得比起没有偏见的科学观察来,自己具备了更多用道德来观察或者用美学来观察的素质。所以他就把这个辩论轻轻地推在一旁,专心地采集玫瑰花了。 比埃雷真的有点不舒服,早晨比平常醒来得晚一些,醒来后没有一点儿精神,一直待在房间里摆弄玩具,最后连玩具也令他厌烦了。他闷闷不乐,希望今天能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好打发这无聊的时光,过个快乐的一天。 他又期待又怀疑地走出家门,到了菩提树园里去,想要找一些不同的事情做,看能不能发现一点什么,让他冒一冒险。从以前的经验可以知道他的胃很不安定,他的头又累又重,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想躲到母亲怀里,大声地痛哭一场。但是只要那个骄傲的哥哥还在,他就不能那样做。就算是哥哥不骄傲,也总是让他不断地感觉到自己还是个小娃娃。 要是母亲能够温柔地叫他去,让他去玩就好了。只是母亲现在当然又和阿尔伯特一起出去了。比埃雷觉得今天真不幸,充满了绝望感。 他口里咬着菩提树枯萎的花梗,双手插在口袋里,心烦意乱、无情无绪地沿着沙石小径闲逛。清晨的庭园,一切都是那么清新。花梗苦涩,他吐了出来。他气闷地站住了。今天他不想当王子,也不想当盗贼,更不想当马车夫或什么建筑师了。 他皱起眉头,东瞧瞧,西看看,把鞋尖钻进沙里,用脚把一个黏腻腻的灰蜗牛踢到远远的湿草堆里,连小鸟、蝴蝶都不跟他说一句话。没有任何东西朝他笑,也没有任何东西愉快地邀请他,每样东西都沉默着。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平凡,那么的绝望,那么的贫乏。他从附近的草丛里摘了一颗粉红色的小醋栗放进嘴里,感到又冷又酸。他很想躺下去睡,一直睡到一切看来又是崭新的、美丽的与有趣的时候为止。他觉得到处闲逛,钻牛角尖,等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太没有意思了。要是发生战争了,有大批的军队骑着马来到街上,或者哪里失火了,要不然淹大水了,那该有多好。啊,这些事情都只有在书本里才会有,实际上是绝对看不到的。大概那些事情都是根本不会发生的。 男孩一边叹气一边又闲逛了起来。漂亮而温柔的脸上没有一丝光彩,而是充满了悲伤。当他听到高大的树篱那边传来阿尔伯特和母亲的声音时,他嫉妒、反感得泪水盈眶了。他蹑手蹑脚地往后走,不让人家听到,也不让人家叫他。现在不管是谁,他都不愿回答。他不想让谁来叫他说话,或是让谁来叫他要听话些,也不想让谁来提醒他什么。他现在很不幸,非常凄惨的不幸。反正谁也不理他,所以他宁可一个人来感受这孤独、寂寞、凄凉的滋味。 他也想到了上帝,有时他也非常感激上帝。只要想起了上帝,就可以得到片刻的安慰以及从远处射来的温暖微光。但这也马上就消沉了。大概上帝也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不过他现在非常需要一个可靠的人,一个可以给他安慰的人。 于是,父亲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暗暗认为,父亲也许会理解他的心情。因为父亲总是那样的沉默、紧张和悲伤——毫无疑问的,父亲一定和平常一样,在对面那个安静的大画室里画着画。本来在这个时候去打扰是很不好的。不过,前几天父亲才说过只要比埃雷想去,什么时候都可以去。大概父亲还没有忘记吧!大人总是把刚说过的话立刻就忘记的。但是,可以试试看的。当别的安慰完全没有了时,是多么需要父亲的安慰啊! 开始时,他走得很慢,然后随着燃烧起来的希望,他兴冲冲地踩着布满树影的小径,向画室走去。到了画室,他站住了,手按在门把手上,侧耳倾听。爸爸确实在里面,可以听到吸鼻子和咳嗽的声音,也可以听到爸爸左手握着的画笔的木柄轻轻敲着的响声。 比埃雷小心地把门把手往下转,不声不响地打开了门,把头伸了进去。松节油与油彩的强烈气味使他皱起了眉头,可是父亲那结实强壮的身影唤起了他的希望。比埃雷走了进去,反手关上了门。 听到门把手咔哒一响关上了的声音,画家那宽阔的肩膀不禁颤缩了一下,比埃雷小心翼翼地看着父亲。父亲的脸往后转了过来。锐利的眼神仿佛受了伤一般,询问似的看着这边。嘴巴张开着,看起来好像很不愉快。 比埃雷动也不动地看着父亲的眼睛。父亲的眼神立刻就变得很温柔了,愤怒的脸也恢复了正常。 “比埃雷,是你!我有一整天没有看到你了,是妈妈叫你来的吗?” 男孩摇摇头,接受父亲的吻。 “你不在我这里逛一下吗?”父亲温和地问道,同时转身又对着画,用小而尖的画笔仔细地触在画面上。比埃雷凝神注视着,看到画家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生气般地怒张着,注视着画布,他那强劲有力的手神经质地握着画笔,前额挤出一叠皱纹,牙齿咬着下唇。比埃雷闻到了画室里的强烈气味。他向来不喜欢这股气味,今天更是格外不能忍受。 比埃雷的视线模糊了,瘫痪般地站在门旁。无论是这股气味,或是那双眼睛,那张凝神绷紧的脸,这一切他都知道。既然知道,却又期待今天和以往不同,那真是太愚蠢可笑了。父亲在工作,在搅动那气味浓烈的颜料,除了那无聊至极的画以外,世界上没有任何事会进入他的脑海里。来到这里简直太愚蠢可笑了。 失望使得男孩的脸顿时萎靡了下来。实际上他早就知道了!今天他没有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母亲那里没有,这里也没有。 他茫然悲伤地站了一会儿。他看着湿润未干的颜料像镜子般闪闪发光的巨幅绘画,却什么也没有看进去。爸爸有时间作画,却没有时间陪他。他又握住门把,向下转,正要悄悄地溜出去。 但是费拉谷思听到了那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一转身,嘴里不知喃喃念着什么,走了过来。 “比埃雷,怎么了?不要溜!你不能在爸爸这里待一会儿吗?” 比埃雷缩回了手,无力地点了一下头。 “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父亲温和地问,“来,我们一起坐下来。告诉我,昨天玩得怎么样?” “啊,玩得很高兴。”男孩乖乖地说。 费拉谷思一只手抚着他的头发。 “后来身体不舒服了吧?看你有点睡昏了头的样子啊!难道你昨天喝了葡萄酒?没有吗?那么我们现在做什么呢?画图好吗?” “我不想画,爸爸,今天心里好烦。” “是吗?一定是没有睡好觉的关系吧?我们一起做一会儿体操怎么样?” “不要。我只想待在爸爸身边。可是这里的气味好难闻。” 费拉谷思抚着孩子笑了。 “唔,不喜欢颜料的味道却生为画家的孩子,可真是不幸。那你是怎么也不会当画家了?” “是的,我不想当。” “那你想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想。要是可以变成小鸟或那一类的东西,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这倒不坏,但是,你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你看,我得继续画这幅巨大的画。如果你愿意,就在这里玩好了。要不要看画本?” 不,比埃雷要的不是这个。他只是说想到外头去喂鸽子。他很清楚地看到父亲因为孩子愿意出去,高兴得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他被吻了一下就被解放了,他走了出去。父亲关上了门。比埃雷又孤独地一个人站着,比以前更加地感到空虚。他缓缓地踱步穿过原本严禁践踏的草地,茫然悲伤地摘下两三朵草花,也不在乎自己那晶亮的黄皮鞋在润湿的草丛中弄得脏污了。终于,他被绝望打倒了,全身扑在草地上,一边啜泣,一边把头往草里钻,感觉到他那浅蓝色的衬衫袖子湿透了,黏嗒嗒地贴在手臂上。 直到身体发冷,他才突然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于是站了起来,畏畏缩缩地溜进屋里去了。 也许不久就会有人来叫他,他们会发现他哭过,会发现他把衬衫弄脏,把鞋子泡湿,或许会骂他吧?他警戒地走过厨房门口,现在他谁也不想碰到。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到一个谁也不知道他,谁也不会问他什么的地方去。 这时候他看到一间很少使用的客房门上插着钥匙,他走了进去,关上门,连打开着的窗子也都关上。他疲倦极了,连鞋子也没有脱,爬上一张没有铺床单的大床。他睡在那里,满怀悲伤,一脸泪水,只觉得昏昏沉沉的。过了许久,他听见母亲在院子里与楼梯上喊他,他不回答,反而固执地在被窝里钻得更深了。母亲的声音靠近了,又远去了,最后终于消失了,他不想跟母亲去。不知不觉地,他满脸泪痕地睡着了。 中午,费拉谷思来用餐时,夫人立刻问他:“你没有带比埃雷同来吗?” 妻子的口吻略带激动,使他不觉吓了一跳。 “比埃雷?我什么也不知道,他不在你们这里吗?” 阿迪蕾夫人大吃一惊,提高了声音。 “没有,我从早餐之后就没有见到他!我出去找他,女仆对我说,她们看见他去了画室了。他没有去那里吗?” “去过了,不过只待了一会儿,马上就又走了。” 随后他又生气地说:“家里都没有人去找找这孩子吗?” “我们都以为他在你那里,”阿迪蕾夫人不高兴地简单说道,“我去找他。” “叫人去!我们要吃饭。” “要吃你自己先吃,我自己去找。” 她匆忙走出房间,阿尔伯特也站起来,想要跟去。 “阿尔伯特,你留在这里,”费拉谷思喊道,“我们在吃饭!” 年轻人愤怒地看着他。 “我同妈妈一起吃。”他反抗地说。 父亲浮起讥讽的微笑看着他那激动的脸。 “随你便。你是这个家的主人吧?那么,要是你想再拿餐刀向我扔来,就请尽管动手!” 儿子脸色苍白,往后推开椅子。这是父亲第一次让他回想起自己少年时代那个愤怒的疯狂的举动。 “我不能原谅你对我说那样的话!”他愤怒地大声喊道,“我不能忍受!” 费拉谷思不理他,拿下一片面包,咬了一口。他在杯里倒了水,慢慢地喝干,决定保持安静,仿佛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似的。阿尔伯特犹豫不决地向窗户那边走去。 “我不能忍受!”最后他又喊道。他无法抑住心中的怒气。 父亲在面包上撒了盐。他在心中,看到自己乘了一艘船,远离这无法收拾的混乱,在异乡那一望无际的大海上航行。 “好吧,”他近乎心平气和地说,“我看你是不愿我同你讲话的,那就算了吧!”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了惊叫声,和一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阿迪蕾夫人找到了孩子躲藏的地方。画家竖耳倾听,随后飞奔了出去。今天好像一切都是一团混乱。 他看到比埃雷穿着脏污的皮鞋,睡在乱七八糟的客床上。头发凌乱,睡眼迷糊,眼睛哭得肿肿的。妻子站在孩子面前简直吓呆了。 “孩子,”她终于又担心又生气又困惑地喊了起来,“到底怎么了?我叫你,你为什么不回答呢?为什么睡在这里呢?” 费拉谷思把小孩扶起来,吃惊地看着他那呆滞的眼睛。 “比埃雷,你病了吗?”他亲切地问。 孩子胡乱地摇摇头。 “你在这里睡着了吗?在这里很久了吗?” 比埃雷说话了,声音细微,没有一点精神。 “我没有办法……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头痛。” 费拉谷思把孩子抱到餐室里去。 “给他汤,”他对妻子说,“孩子,你非得吃一点热东西不可,这样你就会好起来的。这你也知道的。你一定是病了,可怜的东西。” 他把儿子放在椅上,在他背后塞了一个椅垫,亲自用汤匙喂他吃。 阿尔伯特一句话也不说,呆呆地坐在那里。 “他看起来像是真的病了。”费拉谷思夫人放了心地说。她因为可以看护孩子而高兴,已经不想处罚他的淘气了。 “孩子,你吃吧!等一下把你送到床上去睡。”她诚心诚意地安慰他。 比埃雷脸色苍白,眼神茫然地坐着,乖乖地吞下汤匙送过来的东西。父亲喂汤时,母亲替他按脉,很高兴地发现他没有发烧。 “要我去请医生吗?”阿尔伯特觉得自己也应该做点什么,含糊地问道。 “不,不要紧的,”母亲说道,“比埃雷上了床,把身体暖一暖,好好地睡一觉,明天就会好的,孩子,你说是吧?” 男孩没有听到母亲在说什么。父亲想给他多吃一些,他摇头拒绝了。 “不要太勉强他吃,”母亲说,“我们一起去睡,比埃雷,一切都会好的。” 她拉着孩子的手,孩子吃力地站起来,昏昏沉沉地跟着拉住他的母亲走去。但是他在门口站住了,扭曲着脸,弯下腰去,把刚才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费拉谷思把孩子抱到寝室去,然后交给妻子。接着他拉了好几次叫人铃,仆人忙着在楼梯间爬上爬下。画家吃了两三口,这期间还跑去看比埃雷两次。比埃雷已经脱掉衣服,擦过身体,在铜床上睡下了。随后阿迪蕾夫人回来了,说孩子已经安稳下来,没有什么痛苦,似乎已经睡着了。 父亲转向阿尔伯特说:“昨天比埃雷吃了什么?” 阿尔伯特想了一下,向他的母亲回答。 “没有吃什么特别的东西,在布柳肯休瓦我给比埃雷吃了面包和牛奶,午餐我们在培葛尔兹赫吃了通心面与猪排。” 父亲像宗教审判官似的继续追问道:“然后呢?” “他什么都不想吃,下午我在果园买了杏子,比埃雷只吃了一个或两个。” “杏子是熟的吗?” “当然。你好像认为是我故意把他的肚子弄坏了的。” 母亲发觉儿子动怒了,于是问道:“你们到底怎么了?” “没有怎样。”阿尔伯特说。 费拉谷思继续说道:“我什么也没有认为,我只是问你,昨天没有发生什么事吗?他一点也没有呕吐吗?或者他是不是跌倒了?他没有说哪里痛吗?” 阿尔伯特只是简单地回答有或没有,渴望这顿午餐赶快过去。 父亲又到比埃雷的寝室去时,孩子已经睡着了。苍白的脸上充满了严肃,仿佛在睡眠中寻求安慰似的。 第十一章 梦中幻影 在这些不安的日子里,约翰·费拉谷思完成了他那巨幅的绘画。他怀着惊恐与不安,从生病的比埃雷那里回到了画室。他吃力地抑制心中动荡的思潮,让自己完全平静下来。平静正是他的力量,为了这个,他必须付出巨大的牺牲。但是他的意志是很坚强的,他获得了平静。他利用下午的几个钟头,在美丽柔和的光线下,把画做了最后的细部修改。 当他放下调色盘,坐在画布前,心里不禁感到一阵荒凉。他非常清楚,这是一幅特别的画,这幅画将使他的艺术生涯变得更加充实。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燃烧殆尽。再说,他的作品不知要给谁欣赏的好。 朋友已经远离,比埃雷在生病,除此之外,就没有谁能看他的作品了。即使报纸上会刊登关于自己作品的反响,或是读者写信告诉他,他们看到他的作品后的感想,那也是遥远得近乎无关痛痒的。啊!没有人能看他的作品,一个也没有。要是这个时候朋友能看他的作品一眼,或是情人能给他一个吻,这将会使他获得无上的快乐和安慰吧! 他动也不动地在画像前站立了15分钟。这幅花了他好几个星期的心血与最美好时间的绘画,光彩炫人地面对着他。他振奋自己的精神,像陌生人般地站立在自己的作品前。 “啊,对了,把这幅画卖掉,到印度去的旅费该有了吧?”他坦然地自我解嘲地说。他关了画室的门,到邸宅去看比埃雷。比埃雷睡着了。男孩看来比中午好些了,脸上的红潮退了,嘴半开着,苦恼与绝望的表情也消失了。 “小孩子好得可真快!”他在门口对妻子轻声说道。她无力地微笑着。他看得出来妻子也松了一口气,实际上,妻子心里远比脸上表现出来的还要忧虑。 但是他实在不想跟妻子以及阿尔伯特一起用晚餐。 “我要到城里去,”他说,“晚上不来这里。” 生了病的比埃雷在床上朦胧睡去。母亲把房间遮暗,让比埃雷一个人留在这里。 比埃雷梦见自己在种满花草的庭园里慢慢走着。一切都有些改变了,变得比以前还要大,他不断地走,但不管怎么走,都没有完了的时候。那些花坛比以前所看到的要大得多了,但是花都像玻璃一般,看起来又大又奇特。所有的花都闪耀出一种悲怆凄美、有如死亡了一般的光辉。 他有些郁闷地绕着一个圆形花坛走,花坛里的花丛开着巨大的花朵,一只蓝蝴蝶静静地停在一朵白花上吸着花蜜。这里显得奇异的宁静,路上不是铺着砂砾,而是一些软软的东西,走起来像是踩在地毡上似的。 妈妈从对面走了过来,但她没有看他,也没有向他点头。妈妈严肃而悲哀地望向天空,像幽灵般的,不声不响地走了过去。 随后立刻在另一条路上,看见用同样的姿势走路的父亲,接着是阿尔伯特——每个人都沉静而严肃地笔直向前走,谁也不看他。他们都像着了魔般地各自一本正经地走来走去。他们仿佛会一直那样走下去似的。他认为他们那绷紧的眼睛绝对不会出现光彩,他们的脸上绝对不会浮现笑容。在这冻结了的寂静中绝对不会发出声响,绝对不会有微风吹过,那些动也不动的枝叶也绝对不会稍稍摇动一下。 最麻烦的是他自己不能叫喊,虽然并没有什么妨碍他,他的身体也没有什么病痛,但他没有叫喊的勇气,也不想叫喊。他知道一切都要照这样进行下去才行,要是稍有反抗,一切将会变得更加恐怖。 比埃雷继续在仿佛没有了灵魂的美丽庭园中慢慢地散步下去。一大片一大片的花朵在明亮的死亡空气中闪闪发亮,令人觉得不像实际上存在的有生气的花。偶尔他又和阿尔伯特、父亲、母亲相遇。他们从他的身旁走过去,依然是同样的姿势,看起来是那样的陌生。 他觉得这种状态仿佛已经持续好久了,也许是好几年了。在这以前的那些日子,世界与花园都充满了生气,人们愉快地说着话,他自己也快乐地奔来奔去。那日子已经遥远得令人无法想象,深深埋藏在暗黑的过去里。也许世界一向就是现在这样,从前只不过是一场美丽而愚痴的梦罢了。 最后他来到一个小小的石水池旁,从前园丁在这里灌喷壶用水,他也曾在这里养了几条小蝌蚪,水色碧绿澄清,纹丝不动,石头的边缘,以及长着星形黄花的悬垂的灌木树叶反映在水上,和所有的一切相同,看起来很美丽,却又令人觉得孤寂而不幸。 “要是掉进去了,就会淹死的。”从前园丁这样说过,可是这池子一点也不深。 比埃雷走到椭圆形的水池边,探身向前。 于是他看见映在水中的自己的脸。跟别人的脸一样绷得紧紧的,又老又苍白,冷淡而严肃。 他诧异而不解地看着自己的脸。于是一直隐藏着的恐怖感,以及莫名的悲哀猛烈地向他袭来。他想大声叫喊,可是叫不出声音来。他想大声哭泣,却只能扭曲着脸,龇牙咧嘴而已。 这时候父亲又走过来了,比埃雷使出一切心灵的力量,向父亲转过去。他无声地哭泣着,绝望的心充满了痛苦和烦恼,向父亲逃去,想寻求父亲的援助。父亲这次虽然如幽灵般地靠近了他,却好像又没有看见他似的。 “父亲!”男孩喊了起来。虽然听不到声音,可是他那恐怖的痛苦力量却逼近了那个沉静而孤独的人。父亲转过脸来注视着他。 父亲用画家的探询眼神,小心翼翼地凝视他那满怀哀求的眼睛,无力地微笑着,轻轻地、温柔而哀怜地向他点了点头。可是,在这里他是无能为力的。他是绝望的——只有在那么一瞬间,父亲那严肃的脸上掠过爱与苦恼的影子。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他已经不是坚强的父亲,而是个可怜无助的兄弟。 接着他的眼神又朝前笔直看去,又像刚才一样慢慢地踏着脚步走去了。 比埃雷看着父亲走远了,消失了。他惊愕地看着小小的池子、小径和花园在他面前变暗,像雾一般地消沉而去。他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喉咙像烧焦了般地干渴,使得他醒了过来,这才知道自己一个人孤独地睡在黑暗的小房间里的床上。他觉得很不可思议,试着去回想梦中的情景,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疲倦无力地在床上翻来覆去。 最后,他的意识终于慢慢地清醒了,他自己也松了一口气。头疼固然叫人讨厌,但还是可以忍受的。这和噩梦中那叫人气绝的感觉比起来,简直是轻松而甜美的了。 这些痛苦有什么好处呢?比埃雷缩在被窝里,心里想着。到底为什么要生病呢?如果是处罚的话——到底为什么非受处罚不可呢?他并没有吃被禁止吃的东西。上一次他吃了半熟的李子而弄坏了肚子,那是被禁止的,明明被禁止的,而他却吃了,受到应有的报应,那是他自己活该。可是这次呢?为什么他现在要睡在床上呢?为什么他非呕吐不可呢?为什么头要疼得像针刺般呢? 他已经醒来好久了,母亲又进到房间里来。母亲拉开窗帘,温柔的夕阳余晖安详地泻满整个房间。 “你怎么样?睡得好吗?” 他没有回答,平躺着,眼睛向上凝视着母亲。母亲很吃惊地接受了他的眼神。那是异常认真的探询般的眼神。 “没有发烧。”她安心地想。 “现在想吃点什么吗?” 比埃雷无力地摇摇头。 “要我拿什么来吗?” “水。”他低声地说。 她给他喝水,但他像小鸟般地只沾了一下,就又闭上眼睛。 突然母亲的房间里响起了如雷的钢琴声,像巨大的浪涛般汹涌而来。 “你听见了吗?”阿迪蕾夫人问道。 比埃雷眼睛睁得大大的,脸痛苦地扭曲着。 “不要弹!”他叫道,“不要弹!不要烦我!” 他用两手按住耳朵,把头往枕头里钻。 费拉谷思夫人叹着气去叫阿尔伯特不要再弹了。然后她走回来,动也不动地坐在比埃雷的小床边,直到比埃雷又沉沉睡去。 这天晚上,家里非常安静。费拉谷思出门了。阿尔伯特心情不好,不能弹钢琴使他觉得痛苦。大家都早早地上了床。母亲没有关上房门,以便半夜里比埃雷若需要什么,她可以马上就听到。 第十二章 再度病倒 那天晚上,画家从城里回来时,蹑手蹑脚地绕着邸宅走了一圈,心怀忧虑,竖耳倾听,想要从亮着的窗户、房门的关闭或人的说话声,知道爱子是否还在受着病痛的折磨。等到他知道大家都安稳平静地睡着了之后,不安就像厚重的湿衣裳般地从他肩上滑落下来。他满怀感激,坐了很久。直到夜已深沉,他要入睡之前,觉得要让绝望的心变得愉悦是多么的轻而易举,他不由得微笑了,也感到很惊奇。一切令他苦恼,让他烦躁的事情,他生活中所有的悲伤重担全都消失了,那些和对孩子的爱比起来,全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他觉得不吉的阴影逐渐远离,一切都变得更加光明,都变得可以忍受的了。 心情很好,比平常提早了许多到邸宅去。他看到孩子还在熟睡,内心里充满了感激。因为阿尔伯特也还没有起床,所以他和妻子两人一起吃早餐。好几年以来,这是费拉谷思第一次在这个时间坐在阿迪蕾夫人的餐桌前,非常体贴地,宛如理所当然的一般,他要了一杯咖啡,就像从前和她一起吃早餐时似的。她几乎不能相信,带着惊讶注视着他。 最后他发觉到了她的紧张,知道自己今天吃早餐的时间和平常不同。 “我非常高兴,”他用要让妻子回想起往日的美好时光的声音说,“我们的孩子好像已经复原了,使我觉得很高兴。现在我才发现,我是真的在为那孩子担心。” “是的,昨天他叫人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同意道。 他一面玩弄着银咖啡匙,一面像顽皮的孩子般地看着她的眼睛,短暂地显出他那充满天真无邪、少年时期所特有的开朗。这份开朗正是她从前所喜欢的特征,而这个微妙的光辉只有比埃雷从他那里继承了过来。 “不错,”他快活地说,“这真是幸福。现在我想和你商量我最新的计划。这个冬天,你可以带两个孩子到圣莫里兹2去住一阵。” 她不安地低下了头。 “那么你呢?”她问,“你在那里绘画吗?” “不,我不同你们一起去。我想出去旅行一段时间,你们的事情由你们自己去安排。我打算秋天动身,把画室关闭,让罗伯特度假去。冬天你是留在洛斯哈尔台还是怎样,完全由你自己决定。但我不希望你留在这里,不如去日内瓦或巴黎,但也别忘了圣莫里兹,这对比埃雷的身体有好处!” 她不知如何是好地看着他。 “你是在开玩笑吧?”她不相信地说。 “不是开玩笑,”他半带凄凉地微笑道,“我是认真的,请你相信。我要去海外旅行,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家。” “海外旅行?” 她拼命地想着。丈夫的建议、暗示以及快活的口气都是她所不熟悉的,她心怀恐惧。但是“海外旅行”这句话突然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形象。她看到他登了船,旁边跟着提着行李箱的脚夫。她想起了轮船公司的广告画,以及自己在地中海旅行的情景。在一刹那之间,她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你是要和布克哈德先生一道去的了?”她使劲地叫了出来。 他点点头,“是的,跟奥特一起去。”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阿迪蕾夫人慌乱了,她察觉出丈夫这个通知的用意。丈夫也许是要抛弃她,自己去过自由的生活吧!无论如何,这对她是第一次严重的考验。她听到这个消息,并不觉得激动或担心,也不抱任何希望,更不觉得高兴,但心中却暗暗感到吃惊。这对他也许可以开始过一个新的生活,但对她却不是这样。这样做,她确实可以同阿尔伯特过更愉快的生活,也可以获得比埃雷,但是自己将会变成一个被遗弃的妻子。以前,她设想过这种情况不下百遍,觉得那才是使自己获救,使自己获得自由之道,但现在看到这情况即将实现,她反而觉得惶恐、羞辱与罪恶感,使得她没有争吵的能力了,也不敢奢望什么了。这要是在那痛苦与冲突交加的时候发生,在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绝望的时候发生就好了。但现在是太迟了,没有用了,已经来不及了。现在只能痛苦地去确认一切半隐藏、半揭露的结果而已。在那里,再也没有一丝半朵的生命火花冒出来了。 费拉谷思注意地看着妻子强作镇定的脸,心里不禁感到有些抱歉。 “我们试试看,”他安慰她说,“你们可以一起过着不被打扰的生活,你与阿尔伯特——还有比埃雷,我们先过一年试试看。我想,这会使你觉得舒服的,对两个孩子也一定会很好的。他们两人确实是有些痛苦——因为我们的生活并不真的圆满。对我们两人来说,分开一段较长的时间,也许一切都可以弄得更清楚些。你说是不是?” “也许吧,”她低声说,“好像你的决心已经无法改变了。” “我已经写信给奥特了。要我离开你们那么久,事实上并不好受。” “你是说离开比埃雷吧?” “确实不错,我知道你非常照顾那孩子。我并不期待你对那孩子说我的好话。我只希望你不要让他又变得像阿尔伯特一样!” 她摇摇头。 “你明明知道那并不是我的罪过,却又故意这么说。” 他慎重地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由于许久没有这样做过了,他的体贴显得有些笨拙。 “啊!阿迪蕾,我们不要说什么罪过,罪过全在我。我只是想补偿我的罪过,没有别的。如果可能的话,请你不要让我失去比埃雷!是那个孩子把我们结合在一起的。请你留意不要让我对他的爱受到伤害。” 她仿佛要保护自己不受到诱惑般地闭上了眼睛。 “你要离开这么久——”她犹豫地说,“他还是个小孩子——” “不错。就让他永远是小孩吧!要是没有别的方法,就让他忘掉我也可以!只是,请你记住那个孩子是我委托给你的一项抵押,能够把他委托给你,那是因为我非常信任你。” “我听到阿尔伯特来了,”她连忙低声说,“他马上就来了。关于这件事,我们再好好商量。这件事并没有你所想的那么容易。你给我的自由远比我现在所有的和所希望的还要多,同时你又把棘手的责任推给了我!让我再想想,你也不是在一个小时之内就下定决心的,所以也请给我一点时间。”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阿尔伯特走了进来。 他看到父亲坐在那里,很是惊讶。很别扭地问了好,吻过阿迪蕾夫人后坐到餐桌边去。 “有件事情要让你吃惊一下,”费拉谷思愉快地说了起来,“这个秋天你可以同妈妈和比埃雷到你喜欢的地方去度假,要在那里过圣诞节也可以。我要出去旅行好几个月。” 青年隐藏不住内心的喜悦,不过他还是努力克制住喜悦,热心地说:“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旅行?” “还没有决定,我想先同布克哈德到印度去。” “噢,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有一个同学就在那边出生的,我想是新加坡。那里还可以猎老虎。” “我也想打老虎。要是打到了,当然会把老虎皮带回来的。不过我主要是要去那里绘画的。” “应该是吧。我读过一个去过热带什么地方的画家的传记,好像是南洋的一个岛——一定是非常美的。” “难道会不美吗?我去旅行的期间,你们可以过得很愉快,可以尽情演奏音乐,也可以滑雪。对了,我去看小比埃雷怎样了,你们慢慢吃!” 别人什么都没有说,他就走出去了。 “爸爸有时候也很有趣,”阿尔伯特高兴地说,“到印度去旅行,可真好,不愧是个艺术家。” 母亲努力地装出微笑,但是心里纷乱如麻,就像坐在一根正在被锯的枝干上似的。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尽力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在这一方面,她早已经是训练有素了。 画家进到比埃雷那里,在床边坐了下来。他悄悄地抽出一本小小的素描本,开始画睡着了的小孩的头和手。他不让比埃雷坐着被画,那太苦了,所以他尽可能利用这个时候,每次把特征描绘下来,想深深刻在自己的心灵里。他仔细地描绘那惹人爱怜的形体,努力捕捉柔软头发下垂的线条,小巧而神经质的美丽鼻子,乖乖地放置着的小手,以及那坚实纯真的嘴角棱线。 他很少看到这孩子睡在床上的样子。他第一次看到这孩子睡着时并没有张开那天真无邪的嘴唇。仔细看着那张早熟而充满表情的嘴,可以发现酷肖自己的父亲,也就是比埃雷的祖父。比埃雷的祖父是个勇敢,富于幻想,充满热情,从不知疲倦的人。他一边观察一边描绘的时候,不禁思索起父亲、儿子、孙子的容貌,以及那耐人寻味的命运的捉弄。他并不是思想家,但心底依然掠过因果关系那不可解之谜。 突然,睡着的孩子睁开了眼睛,看着父亲的眼睛。父亲看到那眼神和他睁开眼睛的样子,一点也不像稚龄的孩子,太过于严肃了。他立刻放下铅笔,把素描本啪的一声合起来,弯身在醒了的孩子身上吻他的额头,快活地说:“比埃雷,你早,好些了吗?” 孩子高兴地微笑了,开始伸了伸懒腰。嗯,好些了。已经好多了。他慢慢地回想着。对了,昨天他生病了。他依然感觉到那个讨厌的日子的阴影还在威胁着他,可是现在已经好得多了,只是还想再这样多躺一会儿,多享受一下这值得感谢的温暖和安静。然后再起床,吃过早餐后同妈妈到花园里去。 父亲要去叫妈妈过来。比埃雷一边眨着眼睛,一边看着窗户,明亮快活的阳光透过黄色的窗帘照射进来。今天一定会是个充满快乐的一天。昨天是多么阴沉、冷淡、无趣的一天啊!他闭上眼睛,好像要忘记昨天似的。他感觉到睡得僵硬的手脚正慢慢地舒畅起来。 母亲来了,把鸡蛋和一杯牛奶带到床边来。爸爸答应送给他新的彩色铅笔。大家都对他那么亲切、体贴,看到他又恢复了健康都很高兴。这简直就像是在过生日。即使没有点心也没有关系,因为他一点也不饿。 他换上了清爽的蓝色夏服后,就到爸爸的画室去了。昨天那个讨厌的梦虽然已经忘记,但胸中依然存有恐怖和痛苦的余悸。也因此,他一定要亲自去看,去体验阳光和爱情是否真的包围着他。 父亲在量他的新画的画框尺寸,一脸喜悦地接待了他。但比埃雷并不想在那里久留,只问了好,让父亲抱了一下而已。然后他又到狗、鸽子、罗伯特与厨房那里去,确定了他们的存在。后来他同妈妈与阿尔伯特到庭园里去,好像他躺在这里的草地上哭泣,已经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似的。他并不想荡秋千,只是把手搁在秋千板上碰了一下。随后他向小灌木和花坛走去,于是,仿佛是上一辈子的阴暗记忆向他涌了过来。他觉得自己曾在这花坛之间孤独、无助地来回徘徊。现在一切又都显得灿烂明亮、生气蓬勃。蜜蜂在唱歌,空气是那样的舒畅、愉悦。 他提着母亲的花篮,他们把康乃馨和大理花放进篮里去。他在一旁又做了一把特别的花束,打算待会儿送到父亲那里去。 回到屋里后,他觉得很累。阿尔伯特邀他一起玩,但比埃雷想要休息一下。他深深地埋坐在阳台上母亲的大藤椅上,手里还拿着要送给爸爸的花束。 他觉得懒洋洋的,于是他闭上眼睛对着太阳的方向,透过眼皮,很快乐地去感受那红而温暖的阳光。然后他很满足地看着自己那干净清爽的衣服,一会儿左脚、一会儿右脚交替地把闪闪发亮的黄皮鞋伸向阳光里。他觉得这样安静地、慵懒地坐在清洁的环境里,真是太美好了。只是康乃馨的气味太浓郁了。他把花束远远地摆在手触得到的桌上。为了不使康乃馨在父亲看见之前枯萎,必须马上浸在水里才行。 他怀着从来没有过的爱情想起了父亲。昨天到底是怎么了?他去画室找父亲,父亲正在工作,没有时间为他分心。父亲一个人全神贯注在工作上,站在画前的父亲,看起来有点感伤。到这里为止他都还记得很清楚。后来他没有在庭园里碰到父亲吗?他努力地想要回想起来。对了,爸爸在庭园里四处漫步,他一个人走着,神情陌生而痛苦。他想要叫父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昨天所发生的,或者他所听到的,应该是很恐怖而可怕的,只是他再也想不起来了。 他靠在高大的椅子上,深深地思索着。晕黄的太阳依然温暖地照在他的膝盖上,只是快活的心情已经慢慢远去了。他感觉到自己正在思索的那个恐怖而可怕的东西在慢慢地靠近,又要来支配自己了,那东西就在他后面等着他。他的记忆愈是接近那界限,他就愈觉得想呕吐、晕眩般地痛苦。他的头开始有点痛了起来。 康乃馨的强烈气味使他觉得不舒服,那些花儿在阳光照射的藤桌上枯萎了,如果要送给父亲,必须趁现在才行。可是他不想去了,即使他想去,也疲倦得不能动弹了。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最难受的还是他无论如何也要想昨天所发生的事情。他觉得只要再想一下就可以想出来了。可是一切依然还是那样的遥远,那样的无影无踪。 头疼得愈来愈厉害了。啊,为什么一定要想呢?今天是这样快乐啊! 阿迪蕾夫人在门外喊他的名字,随后就走了进来,看到花躺在大太阳底下,想要叫比埃雷去汲水来,但看了他,才发现他瘫痪般地躺倒在椅子上,脸颊上流着大粒的泪珠。 “比埃雷,怎么啦?你不舒服吗?” 他动也不动地看着母亲,随后又闭上了眼睛。 “孩子,你说,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到床上去?要不要玩什么?你哪里疼呢?” 他摇摇头,一脸不耐烦。 “不要管我。”他轻声地说。 母亲把他拉起来,想要抱他,刹那间他仿佛愤怒了,大声尖叫了起来。 “不要管我!” 但是,随后他就不再抵抗了,身子瘫在母亲怀里。母亲抱起了他,他微弱地呻吟着,苍白的脸痛苦地向前伸,身体颤抖,呕吐了起来。 第十三章 一个构思 自从费拉谷思一个人住进小小的新家以来,他的妻子就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现在她没有敲门就慌慌张张、激动地闯了进来,他马上就知道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了。他的本能这样地提醒着他,所以不等妻子说什么,他就不禁大声地问道:“是不是比埃雷怎么样了?” 她急忙点头。 “他病得厉害,刚才很严重,又呕吐了。快去请医生来。” 她一边这么说,一边环视了一下空旷的大房间,眼光停在新的画上。她没有看见画上的人物,连小比埃雷的模样也认不出来。她只是凝视着画布,呼吸着丈夫好几年来所住的房间的空气而已。她在这里也模糊地感受到自己长久以来所过的孤独生活的那种自我满足感。但这也只是在一瞬间所涌现的感受而已。她的眼光已经从画布上离开,回答丈夫所发出的一连串问题。 “请你马上打电话叫汽车来,”最后他说,“那比马车快。我自己到城里去,洗了手马上就去。比埃雷已经睡在床上了吗?” 15分钟以后他坐上了汽车,去找他唯一认识的一个医生,这个医生以前来过家里几次。医生已经搬了家,不住在原来的地方了。就在找医生的新家时,在路上遇见了医生的车子,医生向他打了招呼,他也回了礼,等分手过后,他才想起那医生正是自己要找的人。于是他又回头去找,看到医生的车子停在一个病患的家门口。他在那里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会儿。随后在门口等到了医生,硬把他拉进了汽车里。医生不断地推拒,他着实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医生带走了。 汽车以最快的速度向洛斯哈尔台飞奔而去,医生坐在车子里,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说:“好了,现在我是你的俘虏了。但是你得知道,有许多需要我的病患在等着我。你说,哪里不舒服?是你妻子病了吗?不是?那么是小孩了。他叫什么名字?对了,是比埃雷。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他了。他怎么了?受伤了吗?” “他病了,从昨天起。今天早上似乎好了,起床后也吃了一点东西。可是刚才又突然呕吐了,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医生用瘦细的手抚着聪明而丑陋的脸。 “一定是胃出了毛病,看了就知道了。你家里其他的人都好吗?冬天我在慕尼黑看了你的画展,我们都引你为荣呢!” 他看了看手表。汽车换了排挡,喘息般地发出噪音向坡上爬去,这时两人都沉默不语。不久就到了门口,大门并没有打开,他们下了车。 “你在这里等一下。”医生对司机说。随后两人很快穿过庭园,走进屋里。母亲坐在比埃雷的床边。 医生突然变得从容起来了。他慢慢地诊察,试着让男孩说话,尽可能让母亲放下心来。他的神情严肃,令旁人不由得对他寄予信赖,这使得费拉谷思觉得很是快慰。 比埃雷一点儿也不乖。他阴沉着脸,一句话不说,仿佛很不相信医生。当医生抚摸、压按他的肚子时,他嘲弄地紧紧闭着嘴,好像在说这一切都是无聊而多余的似的。 “没有一点儿中毒的迹象,”医生慎重地说,“盲肠也没有异状,一定是弄坏了胃。这样看来,最好是绝食一阵,今天什么也不要给他吃。如果他口渴了,只给他喝一点儿红茶就好,晚上也可以喝一小杯红葡萄酒。如果没有再恶化下去,明天早餐给他茶和饼干。如果肚子还疼,请打电话来。” 一走出门外,费拉谷思夫人开始询问了起来,但医生的回答还是跟刚才的一样。 “胃看来很不好。很明显的,这个孩子是敏感而神经质的。没有发烧的样子,晚上你们给他量量看。脉搏有点弱。要是还不好,我明天再来一趟。我想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医生急着要告辞,又变得忙碌了起来,费拉谷思送他到车子那里。 “这病会拖延很久吗?”他在最后的一瞬间问道。 医生不露声色,笑了一下。 “我想不必那么害怕。这孩子是有点虚弱,不过我们小的时候也是常常把胃吃坏的。再见!” 费拉谷思知道自己留在家里也插不上手,所以他一边思索,一边向野外踱步而去。医生的严肃认真的态度使他放了心。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要那样的激动,那样的担心。 他感觉到松了一口气,迈开大步走着,尽情吸着快近中午的深蓝色温热空气。从这片草原上的果树林里走过,他觉得今天仿佛是在做最后道别的散步。这种解决和决定了一切的新感情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仔细一想,很明显的,这全都是今天早晨与阿迪蕾夫人对话的结果。他向她表明旅行的计划,她也很镇静地听着,一点也没有想要反对,在他的决定与实行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阻碍。不远的将来很清楚地摆在他的面前,他觉得很快慰。他很镇定,也萌生了新的自信。 他并不在意自己往哪里走,在不知不觉中,他又踏上了几个星期前与好朋友布克哈德一起走过的那条小路,直到开始爬坡时,他才知道自己在哪里,想起了和奥特那一次的散步。那里有长椅,山谷间清澄的河水泛着蓝光。远远眺望山那边的景色,淡淡的暗影充满了神秘感。这个秋天他本来打算画山丘上的小森林的,他要让比埃雷坐在长椅上,在森林阴暗的褐色光影中,布上男孩那柔软的金发。 他小心地爬上去,已经感受不到逐渐接近的正午的暑气,当他通过山丘的尾端靠近森林的瞬间,与布克哈德共度过的时光又再度浮现心头。他想起了两个人的对话,想起了朋友的每一句话与每一个问题,那时还是初夏景象。那以后绿色更浓了,变得柔和了许多。同时,久已忘怀的感情又突然向他袭来,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热切地回想起少年时代来。也就是,自从与奥特在那森林里散步以来,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那以来,他成长了,变得不一样,变得进步了,所以他回顾当时的自我时,是带着某种嘲弄的同情的。 这种非常年轻的情绪在二十年前并不稀奇,现在则有如魔力般地驱使着他。他很惊讶,很快地回顾了一下这个短短的夏天,现在他明白了就连昨天都还没有觉察到的事情。一回想起两三个月以前的情景,他就知道自己变了,有了进步。在不久之前还觉得眼前是一片黑暗,不知所措,充满了不安,但现在却是一片光明,前进的道路是那样的确实。他的生活,以前像是一直在淤塞的湖中,优柔寡断、犹豫不决地打转盘旋,现在则像是一条为他而流的澄澈河川,不,一条大河一般。他很清楚,自己的旅行是不可能回来这里的,只有向这里道别了。不管他怎么想,反正都一样。他的生活又奔流了起来,他毅然决然地向自由与未来流去。表面上他虽然没有任何行动,但内心深处已经和这个城市、这片土地、洛斯哈尔台以及妻子断绝了关系。 他站住了,深深地呼吸着,光明的前景如潮水般地涌来,清洗着他——他想起了比埃雷。一旦确定这条路走到最后一步,他也不得不与比埃雷分手时,痛苦带着敌意,尖锐地贯穿了他的全身。 他这样扭曲着脸久久地站着,自己内心里虽然感受到烧炙般的痛苦,但那毕竟是生命,是光明,是洁净,是未来,也是布克哈德所期待于他的,友人所等待的正是这样一个时刻。正如友人所说的,那是割掉长久以来所忽视的肿瘤。切割使他痛苦,难以忍受的痛苦,但是在放弃怀抱多年的愿望的同时,焦躁、分裂和灵魂的不协和也都麻痹死去了。他的身边充满了阳光,他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光亮、美丽、灿烂的阳光。 他激动地走完最后几步到了山丘顶上,坐在遮在绿荫里的石凳上。深刻的生命感觉,有如青春重现般地向他涌来,他内心里充满了获救的感激,想起了远方的朋友。要是没有这个朋友,他是不可能找到这条路的。要是没有这个朋友,他会永远陷在忧郁的病态里不得脱身,在那里毁灭的。 但是,长久地深沉思考,长久地关闭在极端的心情里并不合他的个性。在健康恢复与意识复苏的同时,一种充满活动力与个人野心的新的自觉,流贯了他所有的感官。 他站了起来,睁开眼睛,用充满活力的眼神,紧紧地把握住他的新画。他久久地透过森林的阴影俯瞰远处明亮的河谷。这是他想要画的,他已经不想再等到秋天了。这是一个艰巨的工作,一个难题,在那里,有个有趣的谜题等待解决。也就是,这个伟大的远景必须用满怀爱意的心情去描绘,要像从前那笔法细腻的大师阿尔多夫3以及杜勒4那样,用无数的爱和功夫去描绘。在这个情形下,只把握光线的支配和神秘的韵律还不够,必须连微小的形象也要充分表现出来,要像母亲用美丽的野花编成的花束中的青草,需要最精细的功夫。山谷的澄寒明亮远景必须用前景的温暖光流与森林的阴影双重衬托,在画面上有如宝石般辉耀,清冷而甜蜜,看起来是那么陌生但却又那么的诱惑人。 他看了看手表,是回家的时候了。他今天不想让妻子等。但在回家之前他还是拿出小小的素描本子,在正午的太阳底下,站在山边,用强而有力的线条绘出构图。他勾勒出远景和近景,整个画面的范围,用椭圆形描绘出微小而可爱的远景。 因此,他毕竟延迟了一些时候。于是,他顾不得暑气,在大太阳下,沿着险峻的小路奔回家。他仔细地考虑在描绘时需要什么,为了在晨曦中看那景色,他决定明天要起个大早。一想到又有个美丽而诱惑的课题在等着自己去完成,他的心就变得快乐而开朗了。 “比埃雷怎么样了呢?”他急忙走进屋里,最先提出的就是这个问题。 阿迪蕾夫人告诉他,孩子很安静,也很累,看起来已经没有痛苦了,正乖乖地睡着。并且又说现在最好不要打扰他,因为比埃雷异常的敏感,要是听到门打开了,或是别的什么突然的声响,就会立即跳起来。 “知道了,”他感激地点点头说,“那么我待会儿再来看他,也许晚上来。对不起,我来晚了,因为刚才我到外面去了,这几天我要在外面作画。” 他们安详而平静地进餐,绿色的光线透过放下了的百叶窗,泻进清凉的房间里。窗户全都打开着。在正午的寂静中,可以听见庭园那边小小喷泉的跳跃声。 “去印度要特别准备一些东西吧?”阿尔伯特问,“狩猎用具也要带去吗?” “我想不必吧,布克哈德一切都会为我准备好的,他应该不会忽略的,倒是得把画具放在白铁箱里,用蜡封好带去。” “你还是要戴防暑头盔吧?” “反正是需要的,不过那可以在路上买。” 阿尔伯特用完餐后走了出去,费拉谷思夫人请求丈夫留下来。她坐在靠窗的藤椅上,他把自己的椅子搬到她旁边去。 “你到底什么时候动身呢?”她开口问道。 “哦,这完全要看奥特,我当然是遵照他的指示行动的。我想,大概是9月底吧。” “这么快吗?我还没有时间考虑那件事情,因为现在比埃雷已经够我忙的了。不过我觉得你不该为了那孩子而对我要求太多。” “我不会的,今天我又仔细想了一次,我要给你完全的自由。我不能自己到世界各地去旅行,同时又来要求你做这做那。凡事都依你自己所想的做去。你也应该拥有和我同等的自由。” “不过,这房子该怎么办才好呢?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这里太偏僻了,也太大了,再说,这里的回忆也太多了,叫人不得安宁。” “所以,我以前不是告诉你了吗?随你爱搬到哪里就搬到哪里,不必说你也应该知道洛斯哈尔台是属于你的。在我动身以前,我们再确认一次。” 阿迪蕾夫人脸色苍白,几乎以带着敌意的戒心看着丈夫的脸。 “你这么说,”她突然痛苦地说,“好像已经不打算回来了似的。” 他沉思着,眨了眨眼睛,看着地板。 “这是无从得知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在那里停留多久。对于像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我是不相信印度会是个有益健康的地方的。” 她很认真地摇摇头。 “我不是说那个。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我说的是你到底有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他没有说什么,眨了眨眼睛,最后露出淡淡的微笑站起来。 “我想,这件事我们下次再谈。几年前,我们最后一次吵架就是在商量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已经不想再在这个洛斯哈尔台吵架了,尤其是不想同你吵。关于这件事,你的想法应该还是同上次一样。或者,现在你已经愿意把那个孩子让给我了?” 费拉谷思夫人没有说话,摇摇头。 “我想得没有错,”丈夫冷静地说,“我们现在好好把这件事处理掉。正如我以前所说过的,你可以自由地处置这房子。有没有洛斯哈尔台,我一点也不在意。要是有了可以整个卖掉的好机会,就卖掉吧!” “那么,洛斯哈尔台也就完了。”她用充满沉痛的口吻说道。这时候,她想起了早年,阿尔伯特还是婴儿的时候,那时候的一切希望和期待,也就是那一切都幻灭的时候。 费拉谷思已转身向门那边走去,他再一次回过头来安静地说:“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要是你愿意,那就继续保留一切就行了。” 他走了出去,解开狗链子,向画室走去。雀跃欢呼的狗围着他吠叫,向他飞扑过去。洛斯哈尔台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已经成了废物一个。他第一次对妻子怀着优越感。他斩断了一切。他在心中付出了牺牲,放弃了比埃雷。那一切从他身边离开之后,他开始能勇往直前了。对他来说,洛斯哈尔台已经结束。就像从前许多没有达成的希望一样,就像他的青春时代一样,已经结束了!去为那些叹息只是徒劳而已! 他拉了拉铃,罗伯特跑了过来。 “我要到外面画几天画。你给我找来小画箱,还有遮阳伞,明天以前全部要弄齐全。5点半叫我。” “明白了,费拉谷思先生。” “没有别的了。天气不会变吧?你看怎么样?” “我想不会变的……不过,老爷,我想请教您一下。” “什么事?” “这样问实在有些失礼。不过,我听说老爷要去印度旅行。” 费拉谷思吃惊得哈哈大笑了。 “消息传得这么快,真是叫人惊讶。这一定是阿尔伯特说的。不错,我要去印度旅行,不能让你同行,实在抱歉,因为那里不用欧洲男仆。不过,以后要是还想来我身边,就来吧!在那之前我会为你另找一个好工作的,要是找不到,你的工钱我也会付到新年为止的。” “谢谢您,老爷,真是太感谢您了。不知道您是否能把地址告诉我,我想写信给您。因为……这有点不好意思……也就是,我有了未婚妻了,老爷。” “是吗?你有了未婚妻了?” “是的,老爷,要是我辞职了,那我就非结婚不可了。因为我和她约好了,如果离开这里,就不再找新的工作。” “这么说,你能获得自由应该很高兴吧?不过,还是真叫人舍不得,罗伯特。结婚后,要做什么呢?” “是的,我们要开一家香烟店。” “香烟店?罗伯特,这并不适合你。” “这样回答很是失礼,不过,事情不试试看是不会知道的。只是……我是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工作了?” 画家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 “你到底是怎么了?你说要结婚,要开一家有意思的店,却又想留在我这里?看起来,好像有一点儿不对劲……你是不太想结婚吧,罗伯特?” “请您原谅,老爷,确实是这样的。我的未婚妻真的是很能干,对于这一点,我无可挑剔。不过,我想继续留在这里,她人太厉害了——” “是吗?那么,你又为什么想要结婚呢?对方很可怕!难道说你们已经有孩子了?或者是……” “不,不是那样的。只是,她一再逼我,不听我说……” “那么,你送给她一个漂亮的胸针好了。罗伯特,我给你一块钱,你去买一个胸针送给你未婚妻,告诉她,要开香烟店的话,去找别的男人开去。就说是我说的。你应该觉得可耻!我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去做决定,然后我要看你是不是怕女人的男人。” “知道了,知道了。我一定这样对她说……” 费拉谷思不再微笑了。他睁大眼睛看着男仆,接着无法忍受自己的愤怒,喊了起来。 “你干脆把那女人赶走,罗伯特。不然,我们的交情就到此为止。真叫人受不了——竟然有被强迫结婚的!去吧!去把这件事情快快地结束掉!” 他把烟草装进烟斗里,拿了大本的素描本和一盒炭笔,到山丘上的森林里去了。 第十四章 母子之间 禁食似乎没有什么效用。比埃雷·费拉谷思蜷缩在床上,碰也不碰摆在旁边的茶杯。家人尽可能让他保持安静。因为他根本不回答别人的问话,而且只要有人走入房间,他就会受惊而变得暴躁起来。母亲久久地坐在他的床边,哼着小曲,对他喃喃说着温柔的安慰话语。她的心情充满了害怕和不安。小病人似乎被莫名的痛苦执拗地纠缠住了。不管问他什么,怎样地央求他、劝他,他也不回答,只是用不怀好意的眼神凝视前方,而且也不睡、不玩、不喝、不看书。医生连续来过两天,但几乎什么也没说,只是要她用温热的湿布覆在他的肚子上而已。比埃雷好像在发烧,一直是半睡半醒着,而且神志不清,不断地发出梦呓。 费拉谷思好几天在外面作画。薄暮时分,一回到家就问男孩的情形。妻子说比埃雷对任何打扰都非常敏感,现在已经睡着了,请他不要进入病房。阿迪蕾夫人不太想说话,自从那天早上两人谈了话之后,她就对他心怀反感,不想理他。他也不想再问她什么,对她也不在意,他一个人去游泳,独自在准备新创作的愉悦和不安以及兴奋中,度过晚上的时光。在外面的习作已经完成了许多件,他打算明天就正式作画。他满足地挑选着书板和画布,修整松了的画框,把所有的画笔和工具都安排好,仿佛要到外头去旅行一段时间似的。不只画具,连塞得满满的烟草袋、烟斗、打火机都准备好了。就像明天一大早要去登山的旅人一样,在睡觉前一心惦念明天的事情,除了把大大小小的东西准备好之外,其他的什么也不去想了。 随后他舒畅地一边喝着葡萄酒,一边看晚上送达的信件。信件里有一封布克哈德热情洋溢的信,看了叫人感到高兴。他像家庭主妇般细心地附了一张清单,说明费拉谷思旅行时一切必备的东西。画家很感兴趣地把清单看了一遍,清单上没有漏掉毛肚兜、海滩鞋、睡衣和绑腿。清单下面还用铅笔写着:“其他我们两人使用的东西我都会备好,连船舱也是。不要去买晕船药和有关印度的文献了。那些我都会准备。” 他微笑地移向一大卷包起来的东西,那里头是杜塞尔多夫一个年轻画家很有礼貌地致赠给他的许多铜版画,他今天有时间也有兴趣去观赏,他仔细地看,把其中最好的留下,其他的送给阿尔伯特。他给那画家写了一张亲切的明信片。 最后他打开素描本,久久地看着他在外面画的无数的速写。并不是所有的速写他都真的感到满意,明天他想试着从别的角度去取景。如果这样还没有满意的,他打算继续习作下去,直到找出最好的为止。总之,明天他应该会再坚持下去,那样的话,一定会圆满解决的。所以,这幅画将会成为他告别洛斯哈尔台之作。毫无疑问的,那里是这一带最诱惑动人的风景,他想,他这样来回反复地描绘应该不会白费苦心,他非得做出最完美的习作不可,非得画出最纤细、最精心设计的作品不可。在大自然中,一边奋力战斗一边作画,饱尝困难、失败和胜利的况味,大概不久在热带地方也能尽情感受到吧? 他很早就上了床,深沉睡去,直到罗伯特来叫他才醒了过来。他一跃而起,在早晨清冷的寒气中打哆嗦,站着喝了一杯咖啡,并且催促男仆快点背上画布、折椅和颜料箱跟他去。不久,他离开了家,罗伯特跟在后面,两人在清晨白茫茫的草原中消失了。他本来想在经过厨房时顺便问一下比埃雷昨晚睡得好不好,但厨房锁着,还没有人起来。 因为比埃雷有点儿发烧,所以阿迪蕾夫人在孩子身边一直坐到半夜。竖耳倾听他那断断续续的呓语,给他把脉,把床铺整理好。她向他道晚安,吻他的时候,孩子睁开眼睛,看着母亲,却没有回答,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 早晨,母亲过来时,比埃雷已经醒了。他不想吃早餐,只说要看画本,母亲亲自去拿了一本来。她又在孩子头下垫了一个枕头,拉开窗帘,让比埃雷自己拿书;他翻到画有灿烂耀眼、大大的太阳老婆婆的那一页。那是比埃雷最喜欢的一幅画。 他把脸对着翻开的书页。明亮、快活的清晨阳光照在画上。但是,痛苦、幻灭和不快的阴影立刻就又蒙上了他温柔的脸。 “呸,太刺眼了!”他痛苦地叫着,把画扔了。 母亲把画拾了起来,又拿到孩子眼睛前面。 “这是太阳老婆婆呢!”她劝慰地说。 他用双手遮住眼睛。 “不要,拿开,黄色最讨厌了!” 她叹着气,把书收起来。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她知道他非常神经质,但这还是头一次。 “你等等,”她安详地请求道,“我去给你拿好喝的热茶来。加一点砂糖,另外再来一片饼干也不错。” “我不想吃!” “吃一片试试看!这样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痛苦转成了愤怒,他恨恨地瞪着母亲。 “我说不想吃就是不想吃!” 她走出房间,过了许久仍然没有回来。他眨着眼睛看着光照射进来的地方。光线非常刺眼,他觉得痛苦。他把眼睛转开了。难道自己连一点儿的慰藉,一点儿的快乐,一点儿的欣喜都不会有了吗?他泫然欲泣,执拗地把脸埋在枕头里,发泄地啮咬着那无味的柔软亚麻布。他很小的时候的怪癖又出现了。在他很小的时候,上了床也不能马上入睡,他就啮咬枕头,直到累了才睡去。这是一种反射作用的啮咬癖。现在他又慢慢地不断啮咬着,让自己陷入安静恍惚的境界。他感到非常舒服,动也不动地躺着。 过了一个钟头,母亲又进来了,她在孩子上面弯身说道:“小比埃雷又变乖了吧?刚才你真坏,叫妈妈好伤心。” 从前,这些话对比埃雷来说是最有效的药方,他很少会反抗。现在她说了出来,她甚至担心说得太过火了,他会因受不了而哭起来。但是孩子似乎根本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于是母亲略微严厉地说:“刚才你很不听话吧?”但他只是嘲弄地歪歪嘴,看也不看他母亲一眼。 随后,医生来了。 “又吐了吗?没有?那好。晚上还好吗?早餐吃了什么?” 医生把男孩扶起来,叫他把头转向窗子,于是比埃雷又痛苦地蜷缩起身子,眼睛闭得紧紧的。医生仔细地观察着孩子脸上出现的抗拒和痛苦的异常表情。 “他对声响也是这样敏感吗?”他悄声问阿迪蕾夫人。 “是的,”她小声地说,“我们根本不能弹钢琴,一弹就会让他变得痛苦不堪。” 医生点点头,把窗帘拉开一半,然后叫男孩从床上起来,听诊他的心脏,并用小小的锤子敲他膝盖骨下边的筋。 “行了,”医生温柔地说,“孩子,你可以好好休息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男孩放回床上,让他睡下,拉了他的手,微笑地点了点头。 “我可以打扰你一下吗?”他温文有礼地对费拉谷思夫人说,她把他让到小客厅去。 “那么,请你把那孩子的事情再告诉我一些,”他怂恿地说,“他看起来非常的神经质,我们,也就是你和我必须看顾他一阵子。他的胃并不值得担忧,我们得让他再吃东西。要吃有营养的东西,像是鸡蛋、肉汤、奶油之类。给他试试蛋黄看看。要是爱吃甜的,就在茶里加一些砂糖。你有没有发现那孩子有别的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她本来是很担心的,但因为医生那亲切可信的口吻而觉得放心了,于是开始说了起来。她说她最吃惊的还是比埃雷的冷淡,简直就像不把她当母亲看待似的。不管怎么央求他,怎么骂他,他也不在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她也把画本的事说了出来。他点了点头。 “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一边站起来一边说道,“现在他病了,再怎么不乖也是无可奈何的。尽可能不要对他动任何声色!要是头疼,就为他敷冰袋。晚上尽可能给他泡上较久的温水澡,这样就可以睡得着了。” 他告辞了,不让她送他下楼。 “今天一定要让他吃一点什么!”临走时他又说。 他走进下面门开着的厨房,问费拉谷思的男仆在不在。 “去叫罗伯特来!”厨娘吩咐女仆说,“他一定是在画室里。” “不必了,”医生大声说道,“我自己过去。不,不用麻烦了,我知道路。” 他说了句玩笑话后走出厨房,立刻认真地沉思了起来,慢慢地往栗树下走去。费拉谷思夫人再一次把医生说过的每一句话仔细地想了一遍,但还是得不出明确的结论。很明显的,医生从没有像这次这样认真地考虑过比埃雷的病。但实际上又没有说哪里不好,看他的态度是那样的沉着镇定,或许不会有什么大的危险吧?看起来比埃雷是处于衰弱与神经过敏的状态中,这只有耐心地看护,静观变化了。 她走进音乐室,把大钢琴上了锁,免得阿尔伯特一时忘了,不小心又弹了起来。她心里想着,要是孩子的病还得再拖延一段时日,不知道要把钢琴搬到哪里。 她不时地去看比埃雷。她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竖耳倾听他是睡着了呢还是在呻吟。但是比埃雷每次都是醒着的,漠不关心地直视前方。她又悲伤地站起来走了。她宁可比埃雷陷入危险的痛苦里,而让她好好地看护他,这总比他一句话也不说,厌恶而冷淡地睡着要好得多了。她觉得仿佛有一道异常的梦魇般的鸿沟把他和自己隔开了。那是既可恨而又顽强的魔法,她用爱和担忧也无法破解。一个卑劣而可憎的敌人就埋伏在那里。她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敌人,怀着什么样险恶的阴谋,因此她没有可以对付的武器。也许那是什么热病,像是猩红热之类,或者是别的什么小儿病症吧。 她心烦意乱地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了一会儿,一束绣线菊映入了她的眼帘。她屈身在桃花心木的圆桌上。红褐色的木头在白色蕾丝桌巾下深沉地闪耀着温暖的光泽。她闭上眼睛,脸埋在多枝的柔软夏季花朵中。她大口地吸取那强烈甜美的香气,但是到最后,香气却变为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 她有点陶醉地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花,看着桌子,并环视整个房间,于是心中涌现一股沮丧的悲哀。她突然清醒了,她环视房间,沿着墙壁看过去。地毯、花台、时钟、绘画,看起来都忽然变得那么陌生,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看到地毯卷起来了,绘画给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都堆积在车子里。这些东西都要被车子搬到未知的新地方去,现在,一切都没有了故乡,也没有了灵魂。她觉得她看到洛斯哈尔台搬空了,门窗都上了锁,庭园里所有的花坛充满了荒凉和别离的悲伤。 但这只是在一瞬间所出现的景象而已。在黑暗中轻微地,就像具体的呼唤声一般,就像在刹那间映照出来的未来影像的片断一般,出现了又消失了。随后,模糊的情感又在她的意识中浮现了。那就是,自己不久就将和阿尔伯特以及生病的比埃雷同时失去故乡吧?丈夫将会抛弃自己吧?永远会留存在自己灵魂里的,大概只有空白的岁月,以及没有爱情的阴郁与冷酷吧?自己会为孩子而活下去,但是,将再也找不到费拉谷思以前对自己所期待过的美丽人生了。直到昨天,不,直到今天,她都一直在暗中期待这一天的来临,然而已经太迟了。在这个冷酷的现实之前,她显得身心俱疲了。 但是,她的健康本质立即起来反抗这情感了。现在在她面前的是晃荡不安的时光。比埃雷病了,阿尔伯特的假期也快要结束。现在不能连她也失去力量,而去遵从下意识中所发出的声音,绝对不能。首先,得让比埃雷恢复健康,然后阿尔伯特回到学校,费拉谷思到印度去。刚才她所想的,都是在这些事情完了以后才出现的。即使到了那个时候,她还是会有时间去痛哭流涕,去责备命运的捉弄的。现在做这些是毫无意义的,也不能做。现在,那些根本不成问题。 她把绣线菊的花瓶摆到窗外,然后到自己的寝室去,在手帕上洒了古龙水,擦了擦额头,对着镜子,把头发整得一丝不紊,再踩着稳重脚步走到厨房,亲自为比埃雷准备吃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她把吃的东西端到孩子床边,让他好好坐着,也不管他一再拒绝,小心而严厉地用汤匙把蛋黄送进孩子口中。她替孩子擦了嘴,然后吻了他的额头,把床整好,叫他要乖乖地睡。 阿尔伯特散步回家后,她把他带到阳台上。在那里,轻柔的夏日微风,把紧绷着的白褐相间的遮阳布吹得噼啪作响。 “医生又来过了,”她说,“比埃雷的神经有些异常,需要尽可能保持安静。这对你来说可能有些不便,不过,这一阵子在家里是不能弹钢琴的了。我知道这对你是一个很大的牺牲。天气好的话,到山里或慕尼黑去旅行几天,倒也是个好办法,爸爸不会反对的。” “谢谢,妈妈,你真是太好了。不过,我不能出去太久,一天的话也许还可以,不然,在比埃雷不得不睡在床上的时候,妈妈身边就没有人了——再说,我一直都这样闲逛着,学校的作业也得开始做了——要是比埃雷立刻就能复原就好了!” “那也好,阿尔伯特,你想得真周到。说真的,我现在是很困难的,在我困难的时候你能在身边,真是叫人高兴。你现在又和爸爸处得和谐了吗?” “是的。爸爸决定去旅行之后我们就又和好了。不过,我们很少见面,爸爸一整天都在画画。我常常想以前我对爸爸恶言相向而觉得很遗憾——事实上爸爸也曾让我很为难,但是我很佩服他。爸爸的偏见叫人惊讶,他不很了解音乐,但却是个伟大的艺术家,有他毕生的事业,这正是我佩服他的地方。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名,事实上也不在乎钱。爸爸并不是为钱而工作的。” 他皱着眉头在找句子,他的感情虽然很明确,却无法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的心情。母亲微笑了,把他的头发往后抚。 “晚上我们还要一起读法文吗?”她讨好地问道。 他点了点头并且微笑了。在这瞬间,她觉得自己刚才的念头实在太愚蠢,也太不可思议了。刚才她渴望能得到更好的命运,并不希望自己只为儿子们而活下去。 第十五章 惊闻噩耗 快到中午的时候,罗伯特到森林那边去,帮主人把画具带回来。费拉谷思已经完成了一幅新的习作,他想自己把这张画拿回家。今天他已经有了非常明确的构思,决定在这几天把一切都整理出来。 “明天早晨还要出来。”他愉快地大声说道。疲倦的双眼对着耀眼的正午景色眨个不停。 罗伯特很夸张地解开上衣纽扣,从前胸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那是一个起了一点皱的信封,没有写收件人的姓名。 “这是要交给你的。” “谁的?” “医生的,10点时他问起您;不过他说,您在工作,不便叫我带他来您这里。” “没关系。我们走吧!” 仆人把背包、折椅和画架背在背上先走了。费拉谷思站在那里,预感到这不是个好消息,把信拆开。里头只有医生的名片,上面用铅笔潦草地写了几个字:“下午无论如何请来我这里一趟,我想同你谈一谈比埃雷的病情。你的孩子的不舒服比我告诉夫人的还要严重。在我们见面之前,不要让无谓的担忧吓到夫人。” 他好不容易才把几乎令他气绝的惊吓压抑住了。他强自镇静地站着,再一次只字不漏地把纸片读了一遍。“比我告诉夫人的还要严重!”这里大有问题。妻子的神经并没有那么脆弱,绝不会为小小的事情那样费心伤神的。这样看来,事情不妙,太危险了。比埃雷也许会死!但是,上面还是写着“不舒服”。这未免太轻率了,而且还有“无谓的担忧”!不,不管怎么说,病情不会严重到那个地步。也许是什么传染病或小儿病症。医生想把比埃雷隔离,希望他住院的吧? 在这样想着的时候,他逐渐安心了下来。他慢慢地下了山丘,沿着炎热的田野小径走回去,总之,一切依医生的要求照办,不让妻子知道。 可是,一回到家里,他还是克制不了焦躁,还没有把画摆好与洗手之前,他就跑进邸宅里——他把还没干的画靠在楼梯间的墙上——然后轻轻地走进比埃雷的小房里。妻子在里面。 他向男孩弯下身去吻了他的头发。 “你好,比埃雷,觉得怎么样?” 比埃雷无力地微笑了。随后立刻颤动着鼻孔,用力地闻嗅。“不,不,你走开!气味好难闻!”他喊道。 费拉谷思顺从地退到一旁。 “这是松节油的气味,孩子。爸爸太想看你了,所以还没有洗手。那么,我马上去换衣服,等一下就来。这样好吧?” 他走出房间,顺手把画拿走。孩子的哭声仍然在他身际回响着。 用餐的时候,他问医生说了什么。听说比埃雷吃了东西,没有呕吐,他觉得很欣慰。但是他依然处在兴奋和不安中,很费了一番心思才能和阿尔伯特继续交谈下去。 随后,他在比埃雷床边坐了半个钟头。比埃雷睡得很安稳,只是有时候偶尔皱了皱眉头,好像很痛苦的样子。画家带着满怀不安的爱心,观察那因为生病而变得松弛的细小嘴唇,以及在两眼之间皱出笔直皱纹的亮丽额头。也许是因为生病的关系,那皱纹看来很孩子气,轻柔而好动,不过等比埃雷病好了之后,那皱纹就会完全消失的。无论如何,比埃雷非好起来不可——即使要为此付出比别离还要加倍的痛苦,他也甘心。无论如何,比埃雷非成长为敏感、开朗的美少年,有如在阳光下呼吸的花朵不可,即使为此要说声再见,永远见不到比埃雷,他也在所不惜。比埃雷非好起来像父亲一样,有最温柔与最纯洁的性格,继续生活下去不可。 坐在孩子的床边时,他已经略微预感到在解决这一切之前,必须尝受无数的辛酸与痛苦。他狠下心去触碰那制人的命运,嘴唇在搐动,心脏鼓动着在抵抗。但是,他知道无论痛苦与折磨有多大,他那坚定的决心是绝不会被破坏的。这是已经决定了的,任何痛苦与爱情也动摇不了了。但是,对他来说,不逃避痛苦,去度过最后的时间已经成了他的义务。他决心把这苦杯全部饮干。因为这几天以来,他清楚地感觉到,要活下去只有通过这黑暗的门。要是他现在变得懦弱,要是他现在逃避,不去尝受痛苦,那就是把自己陷于泥沼与恶毒之境,绝对得不到他所冀求的纯洁而神圣的自由。为了这份自由,再大的痛苦他也甘愿承受。 现在,最重要的是去与医生谈谈,他站起来,向比埃雷爱怜地点了点头后走了出去。他想起来要让阿尔伯特驾马车送他去。于是,这个夏天以来,他第一次进入阿尔伯特的房间。他用力敲门。 “请进!” 阿尔伯特坐在窗边看书。他很快地站起来,吃惊地迎接父亲。 “阿尔伯特,我有一点事想请你帮忙。你能立刻用马车送我到城里去吗——可以?那太谢谢你了。那么请你马上帮我把马套在车上。事情有点儿急。你不抽根烟吗?” “不,谢谢。我就去看马。” 不一会儿,父子两人坐上了马车。阿尔伯特坐在驾驶座上赶着马,到了城里一个街角,马车停了下来。分手时,费拉谷思再一次向阿尔伯特道谢。 “谢谢你,你进步了,现在已经能把马控制得很好。那么,再见,等一会儿我自己走路回去。” 他快步走向市区的炎热街道。医生住在安静的住宅区。在这个时间,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洒水车慵懒地驶过去,有两个小男孩追在后面,手伸向细雨般的喷水里,一边笑着,一边把水泼到对方发热的脸上。从一楼打开的窗户里,传来学生无聊地练习弹奏的钢琴声。费拉谷思最不喜欢死气沉沉的市街,特别是在夏天,因为这会使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住在面向大街的那个房租便宜的房间里的情景。那幢住家的楼梯间常常飘着咖啡与厨房的气味。从房间里可以看到屋顶上的天窗,拍打地毯的铁棒,以及呆板的、小得可笑的庭园。 走廊上,在镶着大金框的画与大地毯之间飘逸着的浓厚的医院气味向他迎面扑来,一个穿着雪白的护士服的年轻女孩接过他的名片后,把他带到候诊室里。那里有几个女人和一个年轻男人静静坐在天鹅绒的椅子上,无聊地翻着杂志。随后,他说明了来意,于是她把他带到另一个房间去。那里堆积着好几年份的医学杂志,都捆成一沓一沓的。他还没有来得及浏览一下这个房间,年轻女孩就又走了进来,把他带到医生那里去了。 这里,一切都是明亮洁净,井然有序。他坐在大皮椅中。短小精悍的医生则坐在对面的桌子那边。房间的天花板很高,寂静无声,只有那用玻璃和纯铜做成的晶亮小台钟,发出清明剔透的声响,准确无误地走着。 “其实,你的孩子看起来很不乐观。他从很早以前就已经有些反常了,你没有发觉到吗?比如头疼、疲劳、不想玩之类的——你是最近才开始注意到的吗?他很早以前就是那么神经质了吗?对声响、亮光或气味——是吗?他讨厌画室里的颜料气味!那就对了。” 他问了许多问题,费拉谷思一一回答,感到轻微的晕眩。他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心中暗暗为医生那亲切、谨慎、正确无误的谈话感到佩服。 不久,问题变得断断续续的了,最后,是长久的沉默。寂静像雪一般地笼罩在房间里,只有那典雅的小钟发出清晰的响声划破了寂静。 费拉谷思拭去额上的汗水,感觉到这是知道真相的时刻了。又因为医生有如石头般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他感到异常的恐怖,全身变得又酸麻又痛苦。他仿佛要在衣领中窒息似的,来回转动他的头,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那么,很严重吗?” 医生抬起眼睛看他,因为工作过度脸色泛黄,他用苍白的眼光看他,随后点了点头。 “是的,费拉谷思先生,很严重,我很遗憾。” 他的眼光没有从对方身上移开,一直注意地看着画家脸色苍白,双手无力地低垂下来。他看见画家那棱角分明、坚强的脸一下子失去了力量,惊惶失措,嘴唇松弛,两眼呆滞无神。画家嘴唇歪扭,微微地哆嗦着,眼皮像昏厥的人那样无力地垂下来。他一边观察一边等待着。随后,他看到画家的嘴唇再度拉紧,眼睛注入了新的意志和活力,只是脸色依然如死人般苍白。医生知道画家听了他所说的话之后已经有了觉悟。 “医生,是什么病呢?你不必顾虑,请告诉我——你也不相信比埃雷会死吧?” 于是,医生把椅子移近些,他的声音虽然很轻微,却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楚而肯定。 “这是谁也不能断定的。不过,要是我没有弄错的话,你的孩子的病是非常危险的。” “他一定会死吗?我想知道你是否认为他一定会死。你懂吧——我想知道这个。” 画家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好像要胁迫似的走了过去。医生把手搁在对方的手臂上。对方吃了一惊,缩回身子,仿佛很惭愧似的,一下子又坐回椅子上去。 “这样说是没有意义的,”医生又开始说道,“生或死并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在生死问题上,我们医生每天都碰上意想不到的事。对我们来说,只要病人还有呼吸,我们就得抱着希望。这你懂吧?否则,事情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费拉谷思尽可能压抑住自己,点着头。“那么,他究竟是什么病?”他只是这样问道。 医生稍微清了清喉咙。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是脑膜炎。” 费拉谷思静静地坐着,小声地把那个字眼重复了一遍。随后他站了起来,把手伸向医生。 “是脑膜炎吗?”他说道。嘴唇因冰冷而颤抖了,所以他非常缓慢而慎重地说着,“能治好吗?” “所有的病都是能治好的,费拉谷思先生。有人因为牙疼,两三天就死了;也有人病情严重,却又获救的。” “是,是,也有人获救!我要告辞了,医生。真是太麻烦你了。可是脑膜炎是治不好的吧?” “你……” “对不起,你大概治过脑……治过得了这种病的孩子吧?有吗?那么你看——那些孩子还活着吗?” 医生沉默着。 “也许,他们之中有两个,或者一个人还活着吧?” 没有回答。 医生仿佛愤怒了,转向桌子,打开了抽屉。 “你不能因失望就放弃!”他改变口吻说道,“我不知道你的孩子能否得救,但他是危险的,必须尽一切方法。我们大家都必须尽一切方法。你懂吧!连你在内。我们需要你——晚上我再去一趟。我现在给你一些安眠药,以便不时之需。也许你自己用得着。你听着,小孩必须完全安静,要尽可能吃有营养的东西,这是最重要的。你能做到吗?” “我一定不会忘记的。” “要是他痛苦难受,或是吵得厉害,就给他泡温水或敷湿布,会有效的。你有冰袋吗?我给你带一个去吧,你那里有冰块吗?那么好了——费拉谷思先生,要怀着希望!现在我们之中不能有一个人失去勇气,我们都必须各尽职责,不是吗?” 他从费拉谷思的神态知道可以信赖,于是送他出去。 “你不用我的车吗?我5点整才会用车的。” “谢谢,我走路回去。” 他走下市街。跟刚才一样,还是不见人影。那扇开着的窗子依然传来令人不快的练琴声。他看了看手表,时间才过了半小时。他慢慢地走,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绕了半个城市,他怕自己走离城市太远。在这当中,在这破烂贫困的房子当中,充满了药水味与疾病、穷困、不安与死亡。在这无数凄凉、破败的小巷中,到处都是难以言喻的痛苦。 但是回到了郊区的洛斯哈尔台,在蓝天和树荫下,听着大镰刀的割草声和蟋蟀的鸣声,想起那许多事情,又会不由得感到恐怖、无意义和绝望。 当他满身灰尘,精疲力竭地回到家时,已是黄昏时分。医生已经来了,可是阿迪蕾夫人很平静,似乎什么都还不知道。 晚餐时,费拉谷思与阿尔伯特在谈马,他不断地没话找话,阿尔伯特也附和着他。大家只觉得爸爸很疲倦,其他的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但是他带着近乎自嘲的愤怒一再地想着,自己的眼睛可以看见死亡,而别人竟然什么也没有注意到。这就是我的妻子,这就是我的儿子!而且比埃雷危在旦夕!他悲伤地没完没了地想着这些。他那僵硬的舌头,说着谁也不感兴趣的话题——随后又加入别的念头。也就是,就这样!自己一个人这样把最后一滴苦酒饮干。自己就这样坐着,戴着假面具,看着可怜的孩子死去。孩子死了之后,要是自己还活着的话,那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束缚自己,可以使自己感到悲伤的了。就这样,只要自己还活着,就绝对不说谎,绝对不再相信爱,绝对不再旁观,不再卑怯懦弱……到了那个时候,就只想着生命、事业和勇往直前,绝对不再想什么和平与惰性了。就是这样。 他的心中一边感受到暗暗的快慰,一边也觉得悲伤在烧炙他,是那样的猛烈,使他受不了。但另一方面,他所觉得的清净与伟大也是从来所没有过的。在那如神一般的火焰前,自己那渺小的、不愉快的、不诚实的、毁损了的生命,已经毫无价值地,不值得去想甚至不值得责备地消逝了。 就这样,在薄暮时分,在幽暗的病房中,他在小孩的旁边坐了一个小时。然后他躺了下来,痛苦噬啮着他。仿佛被烧炙般地一夜不眠。他没有任何希望,也没有任何心愿,除了让这火把他烧成灰之外,他无法可想。他知道自己只能这样做,只能把自己所拥有的最热爱、最完美、最纯洁的东西放弃,而且必须看着他死去不可。 第十六章 长夜漫漫 比埃雷的病情愈来愈严重,父亲几乎整日看护着他。男孩一直头疼,呼吸急促,每一次的呼吸就是一个不安的呻吟,那瘦弱细小的身体不时发出短促的痉挛、颤抖,或者突然蜷曲成弓形,然后就久久地动也不动地躺着。最后是一连串的呵欠,之后睡了一个钟头,醒来之后就又随着每一次呼吸发出哭泣般的呻吟。 不管人家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别人几乎动粗般地把他扶起来给他吃东西,他也是漠不关心地呆板地接受。厚厚的窗帘遮得紧紧的,在微弱的光线中,费拉谷思长久而细心地俯身在小孩身上,带着一颗冻结的心注视男孩那张可爱而熟悉的脸,那张脸上的温柔表情正慢慢地逝去,留下来的是一张早熟的苍白的脸,仿佛一张恐怖而苦恼的假面具。在呆滞的表情上,除了痛苦、呕吐与深沉的恐怖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这几天以来,阿迪蕾夫人什么也不知道。但是慢慢地,他发现费拉谷思神情紧张,举止有异,最后她终于起了疑心。又过了几天,她开始觉察到事情的严重性。因此,一天晚上,他从比埃雷的房间出来时,她把他带到一边去简单扼要地说起来,口吻愤怒而痛苦:“比埃雷怎么了?是什么病?你难道什么也不知道吗?” 他茫然地看着她,用干枯的嘴唇说道:“我不知道,他病得很重。你看不出来吗?” “我看得出来,我要知道他是什么病!你和医生简直把他当成病情危笃的病人看待。医生说了什么?” “他说病情严重,我们必须竭力看顾,可怜的孩子,脑袋里头发炎了。我们明天再请医生说得详细些。” 她靠在书柜上,一只手抓住头上绿色窗帘的褶皱。她默不作声,他则强迫自己一直站下去。他的脸色灰白,眼睛充血,手有些颤抖,但他还是克制住自己,继续站着,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带着绝望、忍耐和礼貌的异样神采。 她慢慢地走近他,手搁在他的手臂上,仿佛双膝发软似的。她的声音非常细微,“你认为他会死吧?” 费拉谷思唇边依然浮着愚蠢而软弱的微笑,可是细小的泪珠却迅速地从脸上流了下来。他只能无力地点了点头。她靠着他,摇摇晃晃地,就要倒下去了。他抱住她,把她放在椅子上。 “事实上那也不能确定,”他犹豫地慢慢说道,虽然觉得恶心,却还是把早已厌烦了的古训重复了一遍,“人不能失掉勇气。” “人不能失掉勇气。”过了一会儿,妻子已经恢复了力气,在椅子上坐正时,他又呆滞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她说,“你说得非常对。”她停顿了片刻,“那是不可能的。那是不可能的。” 突然,她笔直地站了起来。目光炯炯,脸上的表情充满了理解与悲伤。 “是吧?”她大声说道,“你不会回来了吧?我知道,你要抛弃我们的吧?” 他非常清楚,不容许欺骗的瞬间终于来临了。因此,他简单而无力地说:“是的。” 她的头左右摇动,仿佛不能决定她要不要追问下去。因此她现在说的话并不是出于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完全是下意识的,是从黯然绝望的悲伤,以及失去了力气的疲累中流露出来的。特别是她茫然地感觉到一个欲望,她想要补偿,想要对身边的谁尽一份体贴之心。 “不错,”她说,“我也是那么认为,可是比埃雷不会死的!所有的一切不会在这旦夕化为粉碎的!你听着——现在我想告诉你,如果那孩子病好了,请收下他。你听见了吗?” 费拉谷思一时不能理解。慢慢地,他才弄清楚她说的是什么。导致他和她引起争端的,好几年以来不断地困扰着他的比埃雷——在时机已经错失的今天,就要送给他了。 长久以来,她一直那样坚拒给他的比埃雷,现在已经属于他,并且是在濒临死亡的瞬间属于他的,不用说,那是毫无意义的。也就是,这对他来说,比埃雷遭逢的是双重死亡!这简直是疯狂,简直太可笑啦!这未免太过愚蠢可笑了,使得他几乎忍不住要狂笑起来。 但是,毫无疑问的,她是认真的。她显然并不相信比埃雷会死,这是她的体贴,是她的重大牺牲。在这充满痛苦和混乱的瞬间,她暗中萌生了这份善心,想要献出她的牺牲。他看得出她的烦恼,她的苍白,以及竭力不使自己倒下去的情形。她的牺牲,她那迟来的异常宽大,虽然使他感觉到极度的嘲讽,但他却不能表现出来。 她已开始带着不安在等待他开门。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呢?难道他不相信她所说的话吗?或者,他已经变成毫不相关的陌生人,不愿再接受他了?就连她所能做的最大牺牲他也不愿接受吗? 她太失望了,脸部抽搐了起来。这时候,他恢复了自制力,他握住她的手,弯身下去,用冰冷的嘴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然后说:“谢谢。” 这时候他的脑海里浮现了一个念头,于是他又用温柔的口吻补充道:“现在我也想看顾比埃雷,让我守候他一个晚上!” “我们轮流看顾。”她坚决地说。 那天晚上比埃雷非常安静。桌上点了小小的夜灯,微弱的灯光不能照亮小小的房间,门那边是一片朦胧的褐色。费拉谷思又久久地听着男孩的呼吸。然后叫人搬来狭窄的长沙发,自己睡在上面。 夜里,2点钟左右,阿迪蕾夫人醒了,起身点了灯。她披着睡袍,手里拿着蜡烛走过来。一切都是静悄悄的。灯光映照在比埃雷脸上时,他的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一下,没有醒过来。丈夫身体微蜷,和衣睡在沙发上。 她也把灯光照在他脸上,只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看着他那没有半丝虚伪的脸。他的脸上布满皱纹,头发灰白,双颊松弛,眼眶下陷。 “这个人也老了。”她带着既非同情,也不是满足的感慨想着。一时不禁想去抚摩他那蓬乱的头发,但她忍住了。她悄悄地走了出去。过了几个钟头,天亮了,她再过来时,他已经起床了,专心地坐在比埃雷床边。他打了招呼,他的嘴唇和眼神又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力量与决心。好几天以来,那种力量与决心就像盔甲一般地包覆着他。 对比埃雷来说,今天是险恶的一天。他睡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醒了,眼光僵直地躺着,不久新的痛苦向他袭来。他在床上翻腾,小小的拳头握得紧紧的,用力地压着眼睛。脸色像死人般苍白,随后又变得燃烧般那样赤红。后来他似乎再也忍受不了了,痛苦地惨叫了起来。他的叫声非常凄惨,使得父亲不忍卒听,最后不得不脸色苍白地走了出去。 他去请医生来,医生这天来了两次,晚上带来了护士,这时候比埃雷已经神志昏迷,他们让护士去睡,父亲和母亲一整夜都没有睡,他们都觉得临终已经不远——孩子动也不动,呼吸并不规则,但还算稳定。 费拉谷思和妻子两个人,都想起以前阿尔伯特病重的时候,两人一起看护的情形。两人都感觉到那重要的体验并不会重现。两人有些疲倦,温和而轻声地隔着病人的床铺谈着话。但是,过去的事情,那时候的事情,他们一句话也不提。情况和经过都很类似,这动摇了他们的心,让他们不寒而栗。然而他们已经变得不同了。那时也和现在完全一样,俯身在病重的孩子身上,一起彻夜守候、痛苦煎熬的两人,已经和现在的他们不同了。 那时阿尔伯特因为家里的寂静不安,以及悄悄逼近的忧虑,弄得痛苦不堪,不能成眠。半夜时分,他只穿着单薄的衣服,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悄声而激动地问有没有可以帮忙的地方。 “谢谢,”费拉谷思说,“没有什么,你去睡觉,不要把身体弄坏了!” 但是阿尔伯特走了之后,他对妻子说:“你去陪他一下,安慰安慰他。” 她很乐意地去了,觉得丈夫真是体贴、亲切。 天刚亮时,她第一次听从了丈夫的劝告,去睡了。清晨,护士来接替了他。比埃雷的病情没有什么变化。 费拉谷思毫不犹豫地走到庭园里,他现在并不想睡。但是两眼像燃烧般火热,以及皮肤像窒息般的慵懒感觉,引起了他的警惕。他在湖水里泡了一阵,吩咐罗伯特拿来咖啡。然后他在画室里看森林的习作。那些习作看来新鲜而奔放,但并不是他所要追求的。现在,计划中的绘画,以及描绘洛斯哈尔台的念头,都已经成了过去了。 第十七章 爱子夭逝 好几天以来,比埃雷的病情依然没有变化。痛苦的痉挛一天要发作一两次,其他的时间则神志昏迷地半醒半睡着。在这期间,炎热的天气也在连续不断的雷雨中消逝了。天气凉了起来。细雨连绵,庭园和大地已经失去了夏日耀眼的光彩。 那天晚上费拉谷思终于回到了自己床上,睡得很熟,也睡了很久。现在他打开窗户在换衣服,第一次感觉到寂寥的凉气贯穿了全身。这几天他一直像是在发热和慵懒中度过的。他探身到窗外,微微地在冷气中发抖,吸着雨中的清晨空气。润湿的泥土发出秋天已近的气息。他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对季节的变化是很纤细敏感的,但是这个夏天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他还没有感觉到什么,就已经消逝无影了。他觉得在比埃雷病房里过的不是几天几夜,而是几个月似的。 他披上橡胶雨衣到了邸宅。别人告诉他比埃雷很早就醒了,但一个钟头以前又睡了,于是他陪着阿尔伯特用早餐。这个大孩子对比埃雷的病非常关心,一个人在阴郁的气氛,以及忧虑窒闷的空气中苦恼着。 阿尔伯特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作业,费拉谷思则到比埃雷那里去。孩子还在睡,他在床铺旁边坐了下来。这几天他好几次希望事情不如早点结束的好。孩子已经一句话也不能说了,只是日渐衰弱、苍老,仿佛他也知道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似的。他为了孩子,这样希望着。但是他一刻也不敢疏忽,依然满怀热情地在病床边守候着。啊!小比埃雷曾经好几次到他那里去,但他总是因专心工作,因为构思而分神,因为疲劳而没有关心他!他也好几次呆呆地、下意识地把这瘦弱的小手握在自己手中!也曾无心去聆听孩子说什么!可是现在那些只言片语都成了无价之宝了!一切已经无法补救了。现在这个可怜的孩子痛苦地睡着,带着一颗没有抵抗的无邪童心去面对死亡,在这几天之内他必须尝尽令人麻痹的痛苦与一切充满恐惧的绝望。在人类最害怕的疾病、衰弱、老年与死亡相逼而来的现在,他要永远和孩子在一起。在孩子需要自己的那一瞬间,他就能立刻侍候孩子。他不希望在可以表达自己那一点儿爱的瞬间来到的时候,自己竟不在身边,因而悔叹终生,所以他要时时守在身边。 终于在那天早晨,他得到了回报。那天早晨比埃雷睁开了眼睛,对着父亲微笑,声音虽然微弱但却满怀爱意。“爸爸!”他叫道。 当画家终于又听到长久以来没有听过的声音时,他的心脏像暴风雨般地激昂了,那声音在呼唤他,是对他的爱的表白。那声音轻细而微弱。有很长一段时间,这声音只出现在呻吟和梦呓的片言只语中而已。现在他听到了,简直是又惊又喜。 “比埃雷,我的孩子!” 他满怀爱心地俯身下去,轻吻那微笑的嘴唇。比埃雷看来比他希望再看到的更有精神和更幸福,眼睛澄明,意识清醒,双眉之间的皱纹几乎全都消失了。 “孩子,你好点了吗?” 男孩微笑着,诧异地看着父亲。父亲把手伸向孩子,小小的手放到了父亲手中。孩子的手以前就不很坚实,现在更是小得苍白而无力了。 “我们马上要吃早餐,然后我讲故事给你听。” “嗯,要讲飞燕草和夏鸟的故事哦。”比埃雷说。孩子又在说话和微笑,又属于自己了。这对父亲来说,简直就是奇迹。 他端来了早餐,比埃雷吃得很高兴,要他吃下第二个蛋,他也接受了。然后他说想要看喜欢的画本。父亲小心翼翼地把两面窗帘拉到一边。雨天的苍白日光射了进来。比埃雷试着坐起来看画本,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痛苦了,专注地看了几页画,轻声地欢呼着。不久,他坐得疲倦了,眼睛又有点疼。他请父亲让他睡下,要父亲读几句诗给他听。尤其想听爬进药师古第曼家的扇葛草的那一段—— 啊,药师古第曼先生, 请帮我擦药膏! 你看,我不能走了, 全身都疼! 费拉谷思努力地把诗句尽可能念得生动有趣。比埃雷高兴得微笑了。但是自从比埃雷不再听诗以来,仿佛已经过了好长一段岁月,诗句已经不再具有往昔的力量。画本和诗句虽然使他忆起往日无数的欢笑日子,但却再也带不来往日般的喜悦。男孩在不知不觉中,带着大人的怀念和悲伤去回顾几天几个星期以前还是现实中的自己的童年时代。他已经不是孩子了。现实的世界已经从病人的他身上脱离了。病人那变得未卜先知的灵魂,早已神经质地感觉到在他身边四处潜伏着、等待着他的死亡了。 但是,在连续了好几天的令人觉得害怕的日子之后,这个早晨是充满了光明和幸福的。比埃雷显得安静而愉快。费拉谷思违反自己的本意,在心中反复涌现着希望。男孩为了他而活下来,毕竟还是有可能的!这样的话,到了那时候,这个孩子是属于他的。只属于他一个人了! 医生来了,在比埃雷床边停留了许久,但没有问他,也没有诊察,没有让男孩觉得困恼。昨晚和护士分担看护的阿迪蕾夫人,这时候也来了。她也为这意外的好转而激动了。她把比埃雷的双手握得太紧了,使得孩子都感觉疼痛了。她一点也不想掩饰那喜极而泣的眼泪。阿尔伯特也被允许进入房间一会儿。 “这简直是奇迹,”费拉谷思向医生说,“你也惊奇吧?” 医生点点头,亲切地微笑,他虽然没有反对,却也没有露出明显的高兴。于是画家立刻又怀疑了起来,小心注意医生的一举一动,他看到医生的脸虽然在微笑,但是眼睛里的冷静警惕和克制住的忧虑并没有溶解掉。随后他躲起来,从门缝里偷听医生和护士的谈话。几乎一句话也没有听清楚,不过从那严肃而认真的轻声细语中,他觉得他们是在说情况危急。 最后他送医生上车,在临别的瞬间问道:“你不认为那是好转吗?” 那张克制而丑陋的脸转向了他。 “这个可怜的孩子只要有几个钟头觉得舒服,我们就应该感到高兴!希望这能长久地持续下去。” 从医生那聪慧的眼睛中,一点也看不出有希望的样子。 他不想失去一分一秒,连忙急急地折回家去。母亲正在说玫瑰公主的故事给他听,他坐在旁边,看到比埃雷的表情好像在追赶童话里的情节似的。 “再说一点什么好吗?”阿迪蕾夫人问道。 “够了,”比埃雷有点疲倦地说,“待会儿再说。” 她到厨房去看看。父亲握起比埃雷的手。两个人都沉默不语,但比埃雷不时浮现出无力的微笑,抬头看他。好像爸爸能在身边使他觉得很高兴似的。 “你好多了。”费拉谷思讨好地说道。 “爸爸,你喜欢我吗?” “当然,孩子。你是爸爸最疼爱的儿子。等你好了,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嗯,爸爸……有一次我在庭园里,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你们谁也不理我。我不喜欢你们不理我,要是我又觉得痛苦了,你们不能不理我。那时候真是痛苦啊!” 他半闭着眼睛,声音非常细微,费拉谷思必须屈身贴在他的嘴边,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你们一定要理我,我会永远听话的,我不喜欢你们骂我!你们绝对不骂我吧?也一定要这样告诉阿尔伯特哦!” 他的眼皮颤动,眼睛虽然还睁开着,但眼神黯淡,瞳孔异常地扩大。 “孩子,睡吧,你累了,睡吧,睡吧。” 费拉谷思小心地把他的眼皮合上。像比埃雷婴孩时代他所常做的那样,嘴里哼着歌让他睡下。孩子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一个小时后护士来了,守在比埃雷身边,让费拉谷思去用餐。画家到了餐室,安静而茫然地啜着一盘汤,旁边的人说什么,他几乎都没有听进去。孩子爱的呢喃细语,依然在他耳际甜蜜而悲伤地回响着。啊!他曾经能够几百次同比埃雷那样地说过话,感受那孩子纯真无邪的信赖,然而他却一直没有做到! 他机械地拿起水瓶,想要倒一杯水。这时候比埃雷的房间里传来尖锐、高亢的惨叫声,把费拉谷思的悲伤的梦惊醒了。所有的人都苍白着脸跳了起来。水瓶被掀倒了,在桌子上滚了一下,砰的一声落到地板上。 费拉谷思从门口飞奔而出,向对面跑去。 “冰袋!”护士喊道。 他什么也没有听见。恐怖而绝望的惨叫声,有如刺进伤口的小刀一般,刺进了他的意识里。他奔到床边。 比埃雷躺在床上,脸色死白,嘴唇异常地扭曲着。瘦弱的手脚疯狂地痉挛、蜷曲。眼睛失去了理智,因惊恐而僵直了。随后他又突然发出了惨叫声,比先前那一声还要凄厉,有如号泣一般。身体高高蜷缩得像一张弯弓,连床铺都震动了。然后他倒了下去,原以为他要躺平了,谁知又像弓那样蜷缩了起来。痛苦使得他像抓在愤怒的小孩手中的皮鞭一般,时而张紧时而扭绞。 所有的人站在那里,都惊恐得不知所措,直到护士叫他们做这做那,他们才开始行动了起来。费拉谷思跪在床前,试着防止比埃雷因为痉挛而伤了自己。但男孩的右手还是撞到了床铺的金属边缘流血了。然后他倒了下去,翻身,肚子贴着床,无言地啮咬着枕头,左脚开始有节奏地动了起来。他举起脚,像踩下去一般地放下,动也不动地停了一瞬间,随后又开始重复同样的动作。十遍、二十遍、上百遍。 女人们都在忙着准备湿毛巾。他们叫阿尔伯特出去,费拉谷思依然跪着,看着毛毯下面的脚规则地抬高、伸长再放下。就在几个钟头以前,这个孩子的微笑还像太阳一般,他那微弱的爱的呢喃还留存在心底,然而他现在却躺在这里。躺在这里,变成只是一具机械地抽搐着的肉体,以及充满了痛苦和悲怜,无计可施的形体而已。 “大家都在你旁边,”他绝望地喊道,“比埃雷,孩子,我们都在这里,都要帮助你啊!” 但是,从他的嘴唇通往男孩灵魂的道路已经消失了。无论是如何恳切的安慰,或是梦呓般的呢喃爱语,都驱散不了垂死者可怕的孤独。对方已到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去了,在充满痛苦与危险的地狱之间徘徊。也许他现在正在向跪在他旁边的人祈求、呼唤,跪着的人为了救他,再大的痛苦也是甘心忍受的。 每个人都知道这就是临终。自从那充满了痛苦、凄厉的第一声惨叫惊动了大家之后,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扇窗户就布满了死亡。谁也没有说起死亡,但谁都知道死亡。阿尔伯特、女仆们,甚至连狗也在内。狗在雨中的铺沙小径上惶惑地来回走动,有时候还惊恐地呜咽起来。不管再怎么操心,再怎么烧水,再怎么加冰块,再怎么费神,都已经没有用了,已经没有希望了。 比埃雷已经不省人事,仿佛冷得发抖。有时候无意识地微弱呻吟着。脚停了一下,随后又开始重复伸直、踩下去,像上了发条般的规则。 就这样,下午过去了,黄昏过去了,最后,夜晚也过去了。破晓时分,小小的战士油尽灯灭,向敌人投降了。这时双亲隔着床铺,带着一张彻夜未眠的脸,默默对视。约翰·费拉谷思把手放在比埃雷心脏上,已经感觉不到跳动了。他的手一直放在孩子瘦削的胸上。不久,那里变得冰冷起来,最后变得完全冰冷了。 接着他的手温柔地抚着阿迪蕾夫人合十的双手,轻声说道:“已经结束了。”他把妻子从房间里扶出来,妻子嘶哑地啜泣着,他把妻子交给护士,到阿尔伯特的门口倾听,看他是否醒着。随后他又回到比埃雷那边,把死去的儿子的身体摆直,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死去一半了,已经停滞不动了。 现在他需要的是镇定。最后他把死去的孩子交给了护士,然后躺下去熟睡了一会儿。天色大亮,阳光从窗户射了进来,他醒了,立即起床,开始动手做在洛斯哈尔台的最后一件工作。他到比埃雷的房间去,把窗帘全都拉开,凉爽的秋阳照射在爱子雪白的小脸以及僵直的小手上。然后他坐在床上,展开画板,去画这张他描绘过无数次的脸。这张从小他就熟悉、挚爱的脸,现在因为死而变得成熟了,也变得单纯了,但却依然充满了不可理解的烦恼和痛苦。 第十八章 各奔东西 一家人埋葬了比埃雷之后,驱车回来。太阳从低低的云层稀松的边缘,火热地照射下来。阿迪蕾夫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车上。哭肿了的脸在黑帽和衣领贴得紧紧的黑色丧服之间,直立不动地看着这异样的光亮。阿尔伯特肿着眼皮,不断地把母亲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 “你们明天就动身去旅行,”费拉谷思安慰般地说,“不必担心,这里的善后一切由我处理。阿尔伯特,打起精神来,往后会更美好的!” 他们在洛斯哈尔台前下了车。滴着水珠的栗树枝,在阳光的照射下有如燃烧般地灿烂耀眼,他们眯缝着眼睛走进寂静的屋里。女仆们都穿着丧服等他们,彼此轻声细语着。父亲已经把比埃雷的房间锁起来了。 咖啡准备好了,3个人围桌而坐。 “我已经给你们在蒙特娄5订了房间,”费拉谷思又开始说道,“你们在那边好好疗养!等这里处理完之后我也要动身了。罗伯特会留在这里看管房子,我会告诉他地址的。” 谁也没有去听他在说什么,羞耻和冷淡笼罩在每个人身上。阿迪蕾夫人凝视前方,捡起桌上的面包屑。她把自己关闭在悲伤中,任何事物也绝对唤不回她了。阿尔伯特也学母亲的样子。自从小比埃雷死了之后,这个家庭的联系已经从外表上消失了。正如值得敬畏的伟大客人走了之后,大家终于把挂在脸上的礼仪除去了一般。而直到最后的一瞬间还在扮演自己的角色,还戴着假面具的,只有费拉谷思一个人而已。他怕在离开洛斯哈尔台时还会有一个令他不快的伤感场面。他在心中焦虑地等着那两个人出发去旅行的时候到来。 他从来没有像这天黄昏坐在自己房间里时这样的孤独过。妻子在对面装行李箱。他写了好几封信处理事情,通知完全不知比埃雷已死的布克哈德。最后指示律师与银行,全权委托他们。然后他收拾好桌子,把已死的比埃雷肖像立在自己面前。这个孩子现在已经躺在土中了。费拉谷思怀疑自己将来是否还能再像这样地去爱一个人,再像这样地去为另一个人分忧。现在他是孤独的。 他久久地看着自己的素描,把那松弛的脸颊、在凹陷的眼眶上闭着的眼皮、闭得紧紧的细嘴唇、瘦得可怜的孩子的手看了个够。然后他把画收在画室里,披上外套,到外面去了。庭园里已是暮色苍茫,寂静无声。对面邸宅有几扇窗户灯火通明,但那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然而在黑暗的栗树下,在被雨润湿的栗树下,在被雨润湿的凉亭中,在铺着沙粒的广场上,在种着花草的庭园里,还漂浮着生命和回忆的气息。在这里,比埃雷曾经——已经是好几年以前了吧——让他看抓到的小老鼠。在那边的夹竹桃旁,他曾和蓝蝴蝶说过话。比埃雷也为草花想出幻想的名字。在这里,在养鸟的地方,在小狗窝那边,在草坪上,在菩提树的小径上,他游戏着,营造着自己小小的天地。这里融合了他那轻柔的男孩笑声,以及他那喜爱独立的个性的可爱魅力。他没有让人看见,上百遍地一个人在这里体验自己的童话世界,享受孩童的喜悦。当别人不理他,或者不了解他的时候,也许他也在这里生气、哭泣过。 费拉谷思在黑暗中彷徨踱步,把充满孩子的回忆的地方都走遍了。最后他跪在比埃雷的沙堆上,把手伸进润湿的沙中冷却双手。随后,他抓到了一个好像是木头做的东西,拿了起来,原来是比埃雷的小沙铲,他不觉无力地蹲躺下去,终于在这可怕的三天中,他第一次尽情地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早晨,他又同阿迪蕾夫人谈了话。 “你不要灰心,”他对她说,“同时也不要忘记,比埃雷是属于我的。你已经把那个孩子让给我了——我再一次感谢你,虽然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比埃雷会死了——但那是你的体贴。现在你可以随心所欲地过活,不必着急!请你再把洛斯哈尔台保留一阵,如果马上卖掉,你会后悔的。公证人会告诉你应该怎么做的,他说这里的地价一定立刻会上涨。祝你一切顺利!在这里,我的东西只有画室里的那些。我会叫人来拿的。” “谢谢……那么你呢?再也不来这里了吗?” “再也不来了,来也没有用。另外,我想说的是,我无恨无怨。我知道错全在自己。” “你不要这样说!你这样说虽然是体贴我,但却只有使我痛苦而已。那么,现在剩下你孤单一人了!真的,要是比埃雷能留在身边就好了,这样的话——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我也有错。我知道……” “这几天来我们都受到了惩罚。还是冷静点的好。一切变成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真的,并没有什么可叹息的。现在,阿尔伯特才真的是完全属于你了。我有我的工作。有了工作,不管是多大的痛苦我都能忍受过去的。你也能过得比以前更加幸福的。” 他非常的冷静,所以她也克制住自己了。啊!她有许多话要说的,想要感谢他,想要责备他的事情太多太多了,说也说不完。但是,她也知道他说的没有错。她目前依然感受着的生活和苦涩,对他来说,很显然地只是蜕了壳一般的过去而已。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这一切都视为过去的古老事物,不再去惊动。因此,她耐心地倾听他说明一些必须处理的事项,非常佩服他把一切都想得那么透彻,顾虑得那么周到。 没有一个字提到离婚,反正这等他什么时候从印度回来,也是可以办的。 过了中午,大家到车站去。罗伯特提了许多皮箱等在那里。在充满煤灰的混乱月台上,费拉谷思把两个人送进火车里。为阿尔伯特买了杂志,并把行李票交给他。然后在车窗外站着等开车,他脱下帽子向他们告别,目送火车离站,直到阿尔伯特身体缩回车窗内,看不到为止。 在回家的路上,罗伯特告诉他已经把那草率的婚约解除。工匠已经在家里等着把他最后的画装箱。把那些画都寄出去后,他也要离开了。他几乎等不及了。 现在工匠也回去了。邸宅里,罗伯特和留在那里的女仆一起忙着。他们把家具包好,把窗户和挡雨窗关上。 费拉谷思踱着方步,在工作间、起居室、寝室里走着,然后走到外面,在湖畔和庭园里漫步。他已经这样走了有上百次了,但今天,屋子、花园、湖畔与庭园全都充满了孤寂。风吹打着发黄的树叶,丝丝的雨云低低地浮动着。画家冷得打起了寒颤。现在,他再也不必去操心谁了,也不必去顾虑谁了,更不必在谁面前装模作样了。现在,他第一次在冻结般的孤独中,感受到前几天的忧虑、夜里的看护、发烧颤抖以及精疲力竭的滋味。不只是用头和手脚去感受,连心的更深层也感受到了。这使得青春所期待的最后曙光也消失了。但是冷酷的孤独和残忍的严寒并没有使他感到恐怖。 他沿着潮湿的小路踱步而去。毫不犹豫地,找到了回溯自己生命的线索。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楚而满足地看过自己生命这件单纯的织物。即使明白自己是盲目地走上这条路,他也并不愤怒。虽然他试过各种方法,虽然他的梦幻并没有完全消失,但他很清楚自己已经走过了人生的庭园。在他的生命中,从没有彻底体验过爱的滋味,直到几天以前,一次也没有。但在濒临死亡的男孩床边,虽然来得有些迟了,然而他却是真正地体验了爱。那个时候,他第一次忘掉了自己,第一次战胜了自己。这个体验,大概会永远成为他可悲的一点珍宝吧。 他现在所剩下来的是他的艺术,他从来没有这样对这些艺术怀着自信过,这个不受生活强制,不会被生活榨干的第三者的慰藉,他还保留着。他保留着看来异常冷淡,其实是难以抑制的热情,可以去看、去观察、去创作,这是他能引以为傲的。也就是在他失败的生命中留下来的就是表现,这是不会受迷惑的孤独,以及冷冷的喜悦。这是有价值的。现在他的命运就是不走旁门歧路,跟着这颗星星一直走下去。 他深深地呼吸着散发出苦涩气味的庭园潮湿空气。他觉得自己每走一步,就把过去推开了一步。有如在到达岸边之后,把不需要的小船推开似的——在他的尝试与认识中,并没有悲惨的绝望。他满怀勇气与积极的热情去面向新生活。他不能去摸索、在朦胧中徘徊,而必须像攀登险峻的陡坡一般。也许他比一般的男人要更慢、更痛苦地同青春的甜蜜黄昏告别。现在他一无所有,比别人慢了一步地站在明亮的太阳下。他下定决心,绝不在这灿烂的日子里,错失任何宝贵的时光。 [1]泰纳(H.Taine,1828~1893),法国历史学家、哲学家。 [2]圣莫里兹(Saint Moritz),在瑞士,山高1856公尺,为疗养胜地。 [3]阿尔多夫(Albert Altdorfer,约1480~1538),德国画家、版画家、建筑家,以圣坛画和风景画著名。 [4]杜勒(Albrecht Durer,1471~1528),德国最伟大的画家和版画家,善于以敏锐的观察力写实地描绘自然,画风带有神秘色彩,特别是版画占有西洋美术史上的最高地位。 [5]蒙特娄(Montreux),日内瓦湖畔的疗养胜地。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